AI癌完结待修改

·引子

帝都的天,今天是蓝的。

屋内的灯光是不分日夜的迷离而充满着烟火气息的。

辞职也就一个月前的事儿,辍学也就半年前的事儿。现在的我整日沉迷于虚拟世界无法自拔。其实说沉迷有点过了,只是醒了玩,累了躺,不出门,不收拾,不记得什么时候洗过澡,最近也开始觉得“星期几”比“是几号”重要的多,别误会,完全是因为星期几在我眼中是游戏质量及体验的分水岭,这就和晚上打排位是一样一样的,因为代练真的比较多。这个很重要。

当然,我觉得生活就是这样简单又乖张的,而且我也还没放弃生活,从生活的角度出发,朋友要叫我出去兼职我还是会去的。你看吧,我唯一的出门理由还是很贴近生活的。唯二当然是买烟——其实在我的理解里,2一直排在1前面。

“哟,您今儿个破天荒的出门是为了什么呢?”方方语气中的嘲讽一览无余。

我很理解这个已经步入中年和我同居的大龄剩女,她的嘲讽完全是她并没有恶意的习惯,我怀着同情原谅了她

“我的背痛了好几天了。”

“谁让你天天坐在电脑前面,用我们北京人的话说就是‘你丫活该!’哈哈哈哈~”

这次,我因为南北文化差异原谅了她,其实这是很亲切的问候,我这样想着。

“我想查查我有没有得癌症。”我很沉重地说。

“你小子才22,在想些啥呢?做个按摩就好了。”

“你不懂,”我有点难过她不能理解我,但我又畏于解释,“而且我才21,过完10月我22!”

医院,挂号,交钱,进诊室。

“怎么了,小伙子?哪里不舒服?”医生看着电脑在打表单,但她的询问透露着专业和娴熟。

“我背痛。”

“这里是呼吸科。”医生推了推眼镜,“重新挂号去骨科,出门右转。”

我的难过再次涌上心头,而且似乎泛滥成一片浑浊的海洋。

“我想做CT。”

医生皱了一下眉,转而又微笑着说:“好吧,如果你执意如此的话,”她继续盯着电脑数据,“不过查查也好,让你安心。”接着她又对着电脑敲了些什么,就没有理我了。

我想,她一定觉得我很奇怪。

我们交了钱后我的资金由-直接变成了-,方方现在已然成为我的最大债主,我不想看她天天嘲讽我,于是我犹豫再三,到底还是拿起来电话跟我妈汇报了情况。

她什么都没多问,反而显得比我还不安,让我去查,让我注意自己的身体。这让我感到无比的安心,至少证明我不算是一个屁大点事都疑神疑鬼的人。

排着长队拍完CT,因为已经傍晚了,说结果第二天才能出来。

那一天,我感觉入睡显得异常困难,背痛和入冬的风刺激着我内心的寒意,我后来迷糊得睡着了,就像陷入到一个愈发寒冷而孤独的没有色彩的浑浊里。

后来我睡着了很多次,看到很多我尘封在记忆里的不同片段,但它们一直都不再有颜色。

第二天,医生看过我的CT后,说:“没事儿,肺叶纹理清晰,就说你想多了吧。”

在方方的对我沉浸莫名失落的不解之下,她拉着我去了骨科。

骨科排队的基本全是爷爷奶奶,等到我的时候,其他人都似乎都在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我。

我心里的压抑和回忆撕扯着我的听觉视觉。我只记得那个医生说话的语气很舒服又有些幽默,他压了我很多穴位,问我疼不疼,我答曰压到哪儿哪儿疼。

“没事儿的小伙子,你还年轻呢,别整天瞎想。”

背痛真的是鸡毛蒜皮的事么?于我,恐怕是两个世界。我怕的是回忆如抽丝,把我世界的光亮缓慢地裹挟住。它是一切我所经历的不愿触及的印记。

有开始,但仿佛永远不知结束。

回去的路上,所有的压抑再也无法封藏,他们无比清晰的抽离了出来。我现在承受不了,这样我很难受,让我的所作所为看起来如此愚蠢而无知。

我该把他们放在哪个世界里呢,我先把他们安放在这本书里好不好,等我转一圈回来再来找他们,真心地告诉他们,我很好,我很快乐啊。

因为她告诉过我:“奇迹是我们相信。”

因为他和我说过:“你长大了。”

因为她让我知道了

——你要相信光的存在,才能相信自己的存在。

第一章节喂

1.第三个噩耗

“喂,润,那个,你这周末不要住校了。回来一趟吧,你婶婶她……”

“又是…癌么?”

“是。”

“嗯。”

挂了父亲的电话,我回到体育馆内拿起手上的拍子,一向自诩球艺高超的我,面对朋友发的球,我竟然束手无策,一个也没接到。

羽毛球的头太沉了,羽毛虽然轻飘,但落地还是很疼。

“你怎么了,还打不打了,我这样一直发球你想累死我啊!”朋友有些不耐烦。

“不打了,我去休息一下。”

“哎,难得的体育课你就这么对我。”

“不好意思,下次补给你。”

“别别别,你这么客气我可不习惯,我还是找别人打吧。”

我出门绕着操场狂奔,跑到头昏腿软,还是没有摆脱这梦魇。一头倒在草坪上,太阳的光毒辣而晃眼。

我以为经历了两次,我会看开很多,而事实上,确实是没有前两次那么震惊,甚至我爸那样的语气,我大概都能猜出来了。但我丝毫没有摆脱这梦魇啊!

我不由的想起前一阵子,我婶婶叫我帮她捶背,说背痛,我还打着哈哈说:“天天坐着背能不痛么,你要多运动啊,别老了一直让我给你捶背,我要收工钱的。”

我当时怎么就没想到呢?可想到也晚了吧。

我觉得上天这个玩笑开的有点大,可上天好像最喜欢的就是开接二连三的玩笑。

我看着那不再明丽的太阳,现在,它让我眩晕而麻木。我无法感知温暖,无法感知人流,没有嘈杂,没有意念,周围的一切灰蒙而阴沉。不知道该想什么,也不知道又能想什么,想了又能怎样呢?

癌——叫人怎敢去想!

在短暂时光里的持久阴沉后,我逼迫自己想起那些我和婶婶之间的故事:我曾经讨厌她,甚至到恨之入骨,后来和解后,多半是平淡,到后来满满再次接受,直至发现其实生活中她是那么爽朗简单的一个人。

现在想来,人们总说经历的多了,就会变的麻木,可麻木,那大抵是自己渡化自己过后的说辞。

像这样的麻木。

第一次,疼;

第二次,很疼;

直到现在,还是更疼。

我愿意相信未来的美好,我也愿意相信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如果是正在当时,我确实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2.看不见的门

她看向我的时候,我们仿佛有点陌生。

怎么说呢,我和她之间没有那么浓烈的感情,但也不至于沦为平淡,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就像一个你比较陌生的老朋友,每次见面都要寒暄一阵子,但马上就能熟络起来,也从未在你生命中离开过。

而真正造成我们如此陌生的原因,用正经的话来形容:她是一个身患绝症的病人。

这种隔阂,比岁月还要久远,比距离还要不讲道理。你明明知道今天她就在你对面,但明天呢,谁也说不好。这种隔阂,可怕在它让你无法像往常一样聊些有的没的,它会把所有的情绪,都带到生死上。

就好像我在这头,她已经在那头。

——这是我经历两次后,迫不得已承认的事。

我很不喜欢和这样的隔阂打照面,但它确实是我的“老朋友”了。所以我知道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你还是一样的精神啊,和我去学校之前没什么不同。”

“是吧,大家都说我精神着呢!”她似乎也听惯了这样的问候,所以她也清楚该怎么回答。

“其实这种病没什么的,大家主要就是过不去心里的坎儿,心态不好怎么搞都是不可行的,所以你要开开心心的,不用想太多。”

我很佩服我自己说话开始变得井井有条,虽然我也知道这是基本的好意,但我真的觉得这话从谁嘴里说出来都是一样的,是种微乎其微的关心。她很清楚,这已经是最自然善意的问候了。

“你看我是会想那么多的人么,”她一边笑着一边拉着我的手,“来来来,你看看这些,都是我买的书,你婶婶已经想好了,医院里的只是辅助,主要还要从饮食啊心态各方面,”她打开一本书,“你看看里面说的,就是要和病魔做斗争。人越消极,身体素质越差,这个好的细胞就越来越少;人越积极,这个坏细胞就越容易被杀死,即使杀不死,也不会变多。”

看她笑的那么开心,我也用坚定的语气回答到:“一定没有事的,书上说的不会错的。况且你天天这么开心,肯定没问题,病魔听到笑声都会怕的!”

我那时大抵真的是坚信的。

即便经历了两次,但万一第三次有奇迹呢,谁知道呢,谁能肯定呢。因为老天爷最喜欢将你的人生不断的反转,让你体会所谓的人生百态了。

我们回到客厅,坐了下来。她拿着那些书跟我讲她的心得,我就这么坐在她对面听着,有一句每一句的应答着,渐渐的,我的眼神游离到了窗外。

窗外是一棵桂花树,树的枝桠上开满了淡淡的黄色的花朵,一簇簇,一丛丛,一串串的淡黄,不张扬的颜色,可一旦映入眼帘就无法忘怀。看着它们,就顿时觉得全身心都暖乎乎的。

桂花的香气透过门缝飘了进来,那种香味是带着甜的,你可以说它很浓烈,但却烈得自然。仿佛这就是秋天最美的气味了。

“平常不觉得,一转眼这棵树都长得这么大了。”她寻着我的眼神望过去,停止了刚才对书本的研究。

“我记得我们刚搬到这里来的时候,它还是一株开不出多少花来的小树秧子呢。我小时候还老喜欢摘上面的花,想把这种香味带回家,可后来才知道只有在树上的时候,它们才那么好看,那么好闻。”

她仿佛也回忆起一些细枝末节的事,用背负者卸下包袱的语气说到:“我记得那时候,我们从一家变成两家,还为了这个树放谁家门口大吵一架。都说兄弟太近会吵架,这话不假啊。但说到底,现在到头来还是一家啊!”

我因此想起往日的那些时光。

父亲在外打工,母亲在外屋开了个发廊。母亲除了天天帮人理发,天天忙家务,还要天天照顾调皮捣蛋的我。每天生活的压力都很大。

有一次母亲和伯伯婶婶大吵了一架,具体因为什么我忘了,只记得后来我去找我弟,被婶婶她给抱出门外,她很凶的呵斥我:“以后不准再进我们家门知道了么?”

——我那时突然觉得她很陌生,是个坏人,我很讨厌她。

后来我和弟弟偷偷溜出去一起玩。我们从小就不爱计较,向来吃东西都是分一半。我记得那是夏天,因为那时我们在分吃冰棍(碎碎冰那种),正当他把冰棍分成一半伸手递给我时,一个突然出现的身影一把抢走了那充满着弟弟纯真笑容的半根冰棍。并且把他拽回了家。

——我决定再也不理她!

自那以后,我和我弟弟出来一起玩,基本是趁着大人们忙碌的时间,而我也再没有踏进过那个门半步。有几次我从门外看她忙碌的身影,我觉得她好近又好远,门开着,却已然隔着我们。

直到后来,搬到新家,祖上留下来的房子,我父亲和我伯伯兄弟俩还是住在一起。祭祖就在田地里,每年祭祖必有碰面,碰面了必然有避免不了的交流。过了几年,碰面多了,也就全然忘记往日发生的那些不愉快了。

我眼里的桂花由模糊变得越发澄澈起来。

“我还记得每年秋天,都盼着吃你做的桂花糕,放在锅子上蒸一下,香气顿时就布满了整个屋子。拿起筷子夹一个,也不管烫不烫,张口下去,只觉得甜到骨子里。”我似乎都尝到了那种甜香四溢的味道,口水直在嘴里打转。

“哈哈哈,瞧把你馋的,以后每年秋天都做给你吃!”

“说好了”我望着她舒展的笑容,郑重的说。

“说好了!”

桂花的香味溢满整个房间,把一切肉眼看不见的距离都给抹掉了。我在那一刻肯定,这笑容将是我印像里她最美最灿烂的笑容了。

我到现在才明白,当你路过一个门口,你确信敲门的时候,这扇门一定会为你而开,确信会有一个温暖的笑容,一直在等候着你的相望问询。

这便是关于门的,属于我们最单纯的幸福了。

3.屋顶外的菜花

她拿着病历表、CT单子。医生写了一串龙飞凤舞的字,我不大能看懂。

“医生说我最多只能活3个月了,”她似乎没有半点担忧和难受的神色,“我可不会乖乖认命的。”

“这种东西不能信的,医生这么说就是吓唬吓唬你。我看过报道,有些人带着坏的细胞活的好好的,而且说不定明天治疗的药物就被研发出来了。”

我又把我第一次,以及第二次的话,第三次说了一遍。

“现在科技这么发达。你婶婶我早就想通了,谁都是带着死在活着,我就和大家一样,而且我这个病没什么疼痛的,已经幸运了。”

我看她手臂上插着的导液管,那是怕每天输液插拔太多次损伤血管,固定在手臂上的,我不知道那难受不难受,可她和我说她觉得并不难受。

“你来尝尝这个。”

她端来一碗鱼汤,白煮黑鱼,看上去很干净,只是汤面上飘了几段小葱,“我没放油盐酱醋,直接就这么煮的,很健康的!”

我喝了一口,果然很清淡,但是香味浓厚。

“像奶一样,纯纯的。”

“是吧,你妈以前忙的时候,经常忙到大半夜。肚子饿的时候,你就喜欢跑来吃我煮的鱼。”她陷入了回忆里,一切很美好的样子,“还有,你小时候也算喝着我的奶水长大的,因为那时候你弟弟出生,喝奶不多,我经常涨奶,你就穿这个开裆裤,吊子铃铛(土话,形容小孩光着身子走路的样子)的跑过来喝我的奶水。”她的笑容泛滥的很单纯,就像鱼汤一样干净,“录像带里应该还有呢。”

我并没有因为这样的话题感到不适,因为这是事实,而且我觉的这回忆是这么的纯粹,我便接过她的话来:“那我们算是互相帮忙,哈哈哈。”

她也笑出了花。

我出门的时候,不自觉的回想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比如以前总喜欢爬到屋顶上。屋顶本身倒并不怎么好看,甚至有些杂乱,可是屋顶的外面,是不一样的世界,四季和风雨,阳光和阴影,人们挤在这样的画卷里,时不时冒出头来,想要辨认清楚很难,想要一眼看出所有的轨迹更难。

因为世界太大了,而屋顶太小了。

就这样我鬼使神差的穿过那布满尘土的天窗爬到了屋顶,油菜花又开了,城里的油菜花没有乡下开的那么大片,这边一片,那边一片,似有若无的联系。我怀念起那紧密连在一起的,可以制造出海洋,制造出浪朵的油菜花田。可即便是这么飘零着的几抹黄,在这灰暗的画卷里依旧如此跳耀。

好像在说着,我们的生命应该更加热烈,更加热烈!

往后的日子,她每天都很有规划的早起买菜,熬中药,做饭,研究癌症,锻炼身体。医院跑,化疗什么的,可我没见过她掉过头发,也没见过她流露出一丝悲伤。她一直开开心心的,一如往常。

过了几日,我回看儿时的那段录像,里面充满着一家人的欢声笑语,这些往日时光,对于现在来说,稍显青涩,略显稚气。但在那些向往美好的年岁里,这些都是那么金灿灿的耀眼在生命之中。

记住起点的位置,眺望远方的轮廓,我是时不时冒出头的那一个模糊,却清晰于执念今天的热烈。

就像屋顶外的菜花一样。

4.千纸鹤

每次回家之前,都习惯性的买上几瓶酸奶,给婶婶带的,我自己觉得对肠胃好。其实吃什么都可以,因为真要忌口的时候什么都得顾忌,乘着还没忌口,能吃就吃。心病才是头等大事,至少加点玄学加点信仰在里面,吃起来比较有味道。

“喂,你吃晚饭了么?”

“没,刚下课,正准备去吃呢。”

“你这个星期回来么,你回来我就准备做些小菜。”

“回来的,你等我。”

“喂,化疗做了没?”

“做完了,我一直没变秃头,大家都说我精神着呢。”

“那也好,省了一笔假发的钱。”

“省下来的钱煮好吃的给你吃。”

“好,我要吃黑鱼汤,现在想着都香。”

“那你早些回来。”

“喂,我最近看书上说碱性体质比较好,我就买了一些药,还蛮贵的,你回来尝尝,很神奇的。”

“怎么神奇了?”

“那药你要吃了觉得苦你的身体就是酸性的不好,你要吃了没味道就是好的。”

“......我听说过这个药,网上说很管用,等我回来试试。”

……

因为我上大学离家比较远的缘故,她经常是在电话里和我分享近况,有时有一搭没一搭的聊,有时聊一些感悟和研究。我很多次想提醒她,但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充满学术研究的话语,在生命的未知和希望里,都显得无比渺小。

在这样的心情里,我到底都没说出来。直到我又回到了病房里,我更觉得有些信仰是应该留有的。

楼道里一个年轻的母亲,牵着一个光着头的小孩,小孩抬头问妈妈:“我们多少时候可以出去玩?”

妈妈摸着她的头问她:“你想去哪儿?”

“我想去游乐园,我想去商场抓娃娃、看电影、吃冰激凌。”

“过几天就带你去,等你病好了,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所以你要乖乖听话哦!”

我看见她的妈妈抚摸着她的手略微在颤抖,我也看见了她的泪水流在了女孩的背后。

女孩在望着天井里的大树,说了一句:“你看树的叶子都秃了,和我的头一样,”然后她回头抓住她妈妈的手,扑闪着眼睛看着妈妈,“你怎么哭了,我知道冬天太冷了,我不出去了还不行么,不过你要答应我春天了你就带我去玩。”

“嗯…嗯!”

“约好了!”

“约好了!”

楼道另一边,一个老奶奶推着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爷爷。

老奶奶腿脚不好,但还是努力的推着。

老爷爷不时回过头帮老奶奶擦汗。

时光滴答滴答,老奶奶一步一步,老爷爷回头又回头。

……

他们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有说,但仿佛已经说了一万句话。

我带着那蒙上一层纱的苦楚无奈,踏进了婶婶的病房。

她看起来还是很健康,没有半点病怏怏的样子,她看到我的时候眼睛放着光——有可能人一旦闲下来就想找个人说说话吧。

我坐在她的病床边,她和我讲着她这几天的情况,我也和他汇报我的近况,我们俩每次聊天总能聊很久。

她对我说:“我有时候想想挺知足的,你说有些小孩刚出生就离开了,有些年轻人父母养到成年,刚想报答父母,也就得了这种病,我觉得人能在世界上多看一眼,多走一步,多留一秒,有时候都是一种幸运。”

她停顿了一下,继而很正经地望着我:“所以你呀,不要让自己懒下来,也不要瞎忙活。你就问问你自己最想看到记住哪些风景,最后想到哪里去,生活上只要够活就行。”

她突然拉住我的手,我看到了她手臂上的针管深深扎根在她的经脉里,那一块有点发青:“我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你啊,不是羡慕你健康,而是羡慕你总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知道这世界上一样的人太多了,我就和所有人一样,我就是那个瞎忙活的那个。”

“可是我爸妈总说我没责任感,而且你忙活都是为了其他人过的更好啊。”

“我的意思是,遵从善良的原则,问心无愧的做自己。只有你是真正的你自己,你才会快乐,这样你才能带给别人快乐。”

我打趣到:“你怎么突然文绉绉的?”

“那不是天天在病房里呆着,就想得多了。”

“那也好,病好了你还能当个写书的,或者当个哲学家。”

我知道她的这些话对我说来是指引,对她说来是愿望。

“还是在自然的地方开家小餐馆吧,你要记得经常来光顾光顾呀!”

有愿望了终究是好事,可对于困于病房里的人来说,愿望显得很奢侈,但只要有念想,就是好的——至少有力量念想吧!

“招牌菜我帮你订好了,就是鱼汤和桂花糕吧!”

我很多次都能和她聊的很开心,聊的很久,绝大部分原因是当我们之间没有了隔阂,坦然面对生死的时候,我觉得她就像朋友,甚至是一个小孩子。

其实她一直就像个小孩子,做事直来直去,说真的,她挺可爱的。

不久后,她打电话给我,带着哭腔说,千纸鹤飞走了。

我记得那个人,她三十出头,当时和婶婶在同一个病房。

那时婶婶在吃饭,我看她眼神无光,又看到她床头有个她孩子给她折的千纸鹤,我就拿着千纸鹤对她说,千纸鹤之所以这么美,是因为它的里面藏着爱和希望,折越多的千纸鹤,希望的光就会越来越亮,这些千纸鹤,放在亲人身边,也会成为他们的希望,他们的光。

自此以后,她每天都开心的折千纸鹤,折了好多好多,我和婶婶也就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千纸鹤。

我捧着她给我留的一罐千纸鹤,我终于绷不住任泪水肆意。

但哭了一会,我就开心的笑了。

现在一定在某个地方无忧无虑的飞翔吧。

这是千纸鹤们分给我的爱和希望的光啊!

5.再见,陈奇迹

她其实一直有个外号。

那天,她出去锻炼回来我正好捧着酸奶去找她,她显得特别开心的样子。我把酸奶递给她后,便问她什么事这么开心,她说医生当时说她只能熬半年,可她现在已经度过了三个年头了,所以在同样的人之间都传开了,再加上她心态好,大家看到她就像看到希望一样,今天在公园锻炼,好多人都不喊她的真名了,直接喊她陈奇迹。

所以自打那以后,我也是一直那么叫她的,因为我觉得这名字确实很合适她,她每次一听到别人那么叫她,就会笑着回应:“还没走!在这儿呢!”

陈奇迹把自己生活安排的很好,每天也都充实自在,脸上都挂着神采。

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重症病房里,医生说癌细胞扩散,叫我们做好最坏的打算。

进门的时候,大家围坐在她身边,都热热闹闹,她也和大家嬉笑着,这里,头一次完全没有病房的感觉。

不知为什么,我自以为是的觉得,她和大家在一起聊的时候,并没有和我单独聊的那么欢畅,也许是因为在场的都是大人,她不能像个孩子一样。

我们没聊什么,又几乎把所有的都聊了一遍,因为我心里清楚这次过后大概就很难到她了。

我时常在想是不是因为我接触了太多这样的死亡让自己变得麻木了,我也无法辩证其中的关系,就像第一次面对的沉重绝望,第二次的无奈叹惋,到现在的乐观接受。我亦不觉得这样的心路历程是可以安可的,但我能肯定,这一次我依然选择坚信,是她带给我了力量。

最后,她还是笑着说:“恐怕这次陈奇迹要撑不过去喽。”

我听得出这话里和以往不同,多了些许悲凉,我感觉到莫名的难受,竟然还有一股子莫名的反对。

“不,陈奇迹,你是凤凰,你会承受痛苦,你会看到无边的黑暗,黑暗后面有光,光里面是涅槃而生的你。痛和折磨是黑暗,光才是重生的你。”

我真的如同朗读一般在大家面前读了出来,我当然没有那么庄重的语气,而是像小孩像你一样笑着,就像我在讲一个故事,大家听起来又像笑话又相信着的故事。

我大概不是英雄电影看多了,我确认我念得坚信又缓和。

但医院的走廊盘踞着透过窗外的微光闪烁着的景色而写出的句子那样冗长。

所有人都觉得我在安慰你,都说我说的是,我说的在理。而我和你对望着,我知道你知道的,我是真的在讲你的故事。其实一直,一直到现在,都不是我在安慰你啊,是你在安抚我的心。

是你说过的——奇迹是我们相信啊!

我曾经后悔过我没有道别,可谁也不愿道别。但是那一刻,我还是看着你,陈奇迹,我在和你道别!我不愿这样,但我觉得这是最好的方式了,因为我知道你能挺过去,不管是为我开门、等我电话的你,还是带着桂花香让我不断念想的你。

你一直都在。

喂,陈奇迹,这里没有其他人,没有生死,你是个小孩子,我也是个小孩子,我们认识了很久,我们一起分享喜怒哀乐,一起说着彼此的生活和故事,所以这一眼你要记住,可不能忘啊!

……

你记得小时候你经常带着我和我弟下乡去么?你开着摩托车,用绳子拉着我的自行车,我就看着路边的风景啊,你问我这样速度快不快慢不慢,我说大路朝天,你不急我就不嫌快啊。一路风景都很美啊,你停下来就回头望,我就跟在你身后,有风有云有蓝天。

我说你看葡萄熟啦,

你说回来买些做葡萄酒啊;

我说这里油菜花一片一片呐,

你说沿着油菜花就能找到归家的路啊;

我说这河面的闪光很耀眼啊,

你说看着前面的路不要分心啊;

我说不是还有你么,

你说脑瓜后面可不长眼睛啊;

我说还有多久到啊,

你说你数过两百片云彩再问我吧。

我说叶子掉在我脸上了,

你说如果他喜欢你,

你就把他保护好当书签珍藏在永远不会忘记的地方吧。

陈奇迹,你睡着啦,

你没有留下泪,所以我也不会哭的。

喂,陈奇迹,我过的很好,记得给我留一扇门,门前栽上一颗桂花树,我好寻着回忆的香味来。

你可能不再穿往日的衣裳,也可能换了个模样。

但我们有暗号的。

我敲门的时候说:“陈奇迹!”

你就带着往常灿烂的笑容为我开门:“我一直在这儿!”

今天过的怎么样?

6.喂

以前的石头

就是我们穿过道路两旁树林的石头

它们原本都是没有生命的样子

现在没有生命的事物

诸如菜花、桂花和鱼汤

我都会和他们认真的对话

你不用说话啊

我只说一句吧

相信

风吹过石头是温柔的模样

阳光暖暖的照在发光的石头上

冰雪会覆盖住她身上的伤

相信

石头生长在相信过的地方

奇迹

绽放在未知的黑暗里

耀眼而闪亮

你记住哪句都好

因为那是你告诉我的

不流泪的彼方

再见

对了

一定要记得

开一扇门

煮上一锅鱼汤

在一个桂花飘着香的远方

我还有好多话要对你讲

第二章·疑线

1.青牛·一

父亲的手上纹着一只青牛,藏在袖间,不是很明显,也不是很规则。我好几次侧击旁敲的问询,他都没有告诉我关于这只青牛的故事,但他倒是经常讲起他过往的事。

父亲算是出生在书香世家,爷爷写的一手好毛笔字,在地方计量局上班,奶奶形容自己是吃着肉包子长大的。照理来说,父亲应该是生活富裕,家庭和睦,但事实却截然相反。

奶奶可能由于从小生活条件就不错,所以对于生活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比如喜欢吃着霉米买新米,然后新米变霉米继续吃霉米;又比如,喜欢买菜时买些剩脚料,因为觉得便宜;再比如,喜欢从垃圾堆里翻动一些别人扔掉的她认为可以吃的食物,诸如鸡肠一类的。所以她天天嘴上念叨着“节约是美德”。

如今在我看来,我完全无法想象这样高尚的节约是出于哪般,也许是我没怎么经历过人间疾苦,可她这个吃肉包长大的也没有经历过啊。我虽然打心眼里知道节约是美德,我也理所应当的同意不应该铺张浪费,可我并不清楚把本来稳当的生活过的水深火热是一项怎样强大的技能,需要有多么大的觉悟才能像她那样把自找苦吃全然当作一种快乐。由于我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我为此和她大吵过无数次,但结局都不了了之,于事无补。我有时候也会自责我不够孝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可我每次看到她买来剩脚料,我都会莫名的怒火中烧。直到有一次,她买来筒子骨煮汤让我上吐下泻,大病了好几天,看她怀着歉疚的递给我一个面容干枯的苹果,我打心底里的原谅了她——有些骨子里的倔强,谁都没办法改变啊!

我爷爷是个文化人,平常喜欢舞文弄墨,喜欢写字画画,喜欢收集古玩字画,还喜欢养些花鸟鱼虫。但说实话,我每次见到他都是一身笔墨味,相比较而言,我更喜欢田野里的味道,所以这味道让我很陌生,就像我和他的关系一样。

但也有例外,大概是每年过节,他给我压岁钱的时候,我会破天荒的想去闻闻油墨香。综上所述,我和他相处的时光并不长,我只记得有一阵子我上学的时候,因为晚自修前父母来不及煮饭给我吃,所以经常去他那里吃饭。好在我和他的交流并不多,他也不会和我聊些文绉绉的东西,见面打个招呼吃个饭,然后就去上课了。所以我对他的印象并没有那么深刻,但我却是很怕他,说不出来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奶奶怕他,父亲怕他,全家都怕他,好像所有人都怕他。后来我才知道,事实上确实是这样——所有人都怕他。

奶奶怕他,其实也可以反过来说,他也怕奶奶。

奶奶是害怕爷爷生气,爷爷是害怕见到奶奶,这样强烈的矛盾,我以前并不能理解,在我尚未成型的世界观里,我一直认为是爷爷辜负了奶奶。这样的观念根植在我心头的缘由,是在我和爷爷少的可怜的交集里,有一件事却一直烙印在我的童年阴影里。

我记得那时候我刚上小学,奶奶和爷爷已经分居了。有一次奶奶怂恿我弟弟给爷爷打电话骂他,招来的后果就是被怒火攻心的爷爷一顿暴打。我只记得奶奶四下逃窜,最后躲在桌子底下,嘴里还咕咕哝哝的不停咒骂,爷爷铆足了力气用脚踹奶奶,后来我就被我母亲拉走了。以后我见到奶奶,感觉她的神经崩溃了一般,脸上也再难出现笑容,生活得郁郁寡欢。本来就照顾不好自己的她,还落得一个天天抱怨,愤世嫉俗的恶习,我不知道这样的生活对她来说算什么,似乎生活没有了奔头不可怕,可怕的是连想有奔头的心都消失殆尽了。

年幼的我不知那到底是积攒了多久的“深仇大恨”,但我觉得男的打女的不对,打成这样更不对,生气不对,离婚也不对,破坏所有人的幸福不对,总之都是不对!不对!

从那时我就特别抵触爷爷的世界,我讨厌极了笔墨的味道!

2.形状

大概是我上初中的时候,我和父亲关系也很紧张,因为我总是特立独行,让父亲很是头疼。但也不全赖我,因为他一说话就是,我们以前生活多辛苦,这没有那没有,我一听到这些话就感觉唐僧在对着我念经。

有一次吵得很严重,其实是小事,就是我吵着要吃水煮鱼,他很用心的做了一份水煮鱼,满怀期待的问我怎么样,我敷衍着说还可以吧。结果他拍着桌子,大吼道:“你爱吃吃!不爱吃滚!”

我不明白他为何那么激动,不就一碗鱼么,爱希罕谁吃谁吃!

我赌气砸门而出,走在夜晚空旷的大街上,我就在想,我一定是全世界最不幸的小孩。为什么有的人就能生在有钱人家里,一天天养尊处优的,而我一没身世,二没运气,三没成绩,我当时觉得全世界都抛弃了我。说真的,当一个人觉得抑郁的时候,抑郁就侵占了他的本身。

也许是生活上的节节败退,让我没有了所谓的信心,我当时是这样怨天尤人的。

我借着月亮忽明忽暗的颜色,走了很久很久,我看见夜晚大马路上的值班警察一直盯着我,我自嘲着想着,我大抵就是桀骜不驯的暗夜浪子吧。突然,身后的一道车灯照亮了我,然后一直紧跟着我,我转过头,看见了父亲久违的笑脸,我承认当时我觉得很反感,因为我在暗夜浪子的感伤戏码里还没走出来。

他就一边笑一边开车跟着我。

“你怎么这么厉害?”

“多大年纪都会离家出走了?”

“多大点事就学会甩脾气,摔门而出了?”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真的是一个一点都不正经的糟老头子!一边教训人一边用这种语气是在干嘛?吵死了!我在心里抱怨着。

“你知道在我那个年纪想要吃一顿好吃的饭菜有多难吗?你现在的脾气怎么变得这么像你的爷爷,这么容易暴躁,一点就着。”

他的话锋突然转变的很锋利,又要开始老生常谈的句子。

我便一边径直向前走一边打哈哈:“是是是,以前人都穷,啥都吃不起,你们穷,所以我活着太富裕太会享受就是一种亏欠。我对不起你们,我太自我主义、我神经质,所以即使煮的还可以也一定得说好吃,我对不起这个世界,我太自大狂妄了,整天游手好闲……”

“说够了没有?!”我的滔滔不绝被他一句带着火药味的话打断了,“说够了就回家……”突然语气又变得近似于哀求。

什么和什么啊,一会语气那么强烈,一会又这么低沉,我都搞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

我坐上了摩托,风吹的我头脑发凉,路上我们也没再说过一句。我洗漱完准备回房间的时候,路过看见他还没睡,就埋头在灯下写着些什么。

“晚安。”我低声咕哝道。

他并没有搭理我,也许没听到?算了!

第二天,我紧闭的房门底下窜出来一封信,信的内容到现在回想起来已经有些模糊了,大抵是讲了一些他小时候的故事,家庭氛围很恶劣之类的,所以他尽力给我打造一个快乐的童年以及青春,我当时并不能感受到这些的。但有几段话话我记得很清楚:“我知道你是生气了说的气话,但你一直是最优秀的!是,就像你说的,我们有时候也在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严厉,考了50要及格,考了60要80,考了80要90……可这就是前方啊,人活着就是有那么多目标,但如果你实在暂时没有目标,其实也是可以的。但你生气时说的话,要考虑清楚,对我们不能太过分,对自己不要太苛责。我们是希望你好的,无论何时何地,相信自己,并且心态和行为不能太极端,最低要求:记得保持乐观!你开心健康是我们初衷,当然我们没办法不对你有要求,这是我们的义务,虽然过程不一定平顺,结果不一定如预期,但我不希望你每次都闷在心里找错误的方式发泄,尤其不再说那样的话了,或许你听了不开心,我也不知道怎么和你沟通,因为你长大了,不再像以前那样言听计从,其实也是好事,但你知道路一直在,你可以停留,甚至可以走偏一点,倒退一点,但千万不要走错了。我们真的是从苦日子里走出来的,所以有些观念我也希望你慢慢理解,什么问题都是可以讨论的。最后,千万不许再说自己了,你要明白,你是我和你妈眼中最棒的期待!”

当时,我在想他是不是又从哪个科教频道学习了什么教育视频,写信这么老土的做法,真的很俗气……

信纸现在已经不见了踪影,准确来说是因为我的保管不善,因为这封信确实俗气得很有用,每当我不顺心或者迷茫又或者想家的时候,我都会把偷偷藏起来的这几页纸拿出来。

我的保管不善其实是好的,因为在我蜕变成另一个我的时候,在我和那桀骜不驯的暗夜浪子道别的时候,这几张被泪水打糊掉的纸也就随风飞远了。而泪水却好像能镌刻上字迹一样,永远的流在了我心里。

如今想来,小时候总喜欢说大人千变万化,不单纯甚至有些虚伪,就好像永远在换不同的面具一样,而现在我才明白,面具的意义是:你是圆形,我是三角形,如果你愿意触摸我的棱角,那我也愿意变得圆滑,当我们相处的时候,我们越来越理解对方,越来越像对方。

谢谢你让我懂得,即使把整个世界压在自己身上,自己一念之间还是能转动这个世界,因为世界像个城堡,守护你,但也对你有所约束。如果你想改变这个世界,很简单呐——把自己旋转一下,或者带着所有形状一起建立一个新的自己。

我想我一直欠着你一句:

“谢谢你,你为我煮的都好吃!”

3.迟到的质疑

我握着他的手,这是我第一次握他的手,嶙峋的手骨间充满着沟壑。那时的我并不知道,那也是我最后一次和他握手。

在我的印象里,他只有两种状态:要么意气风发,感觉一抬手就能卷起一阵风;要么怒发冲冠,感觉一皱眉就能落下一道雷。而如今已全然不同,全身消瘦而又虚弱,眼睛泛黄而没有神色。

我顺着他深凹的掌纹望向他,他的忧愁苦闷都写在他的脸上,在疾病面前,任何人都显得脆弱无比。可即便是这样,我依然不敢直视他的双眼。也许是因为习以为常对这股莫名威严的抗拒,亦或者是真的不知道说些什么,四周显得异常安静。

“最近学习怎么样?”到底还是他先开口了,打破了这股沉静。

“还行,就老样子。”我还深陷于想主动开口却在脑中不断搜索词句的思绪里,尽量压抑住自己的慌乱,公式般的回答。

我看着他游离的目光,我很想揣度他在想什么,可除了对疾病的无奈我想不出什么更多的了。而我也是,本来在他面前就显得无比怯懦,更别提说些安慰的话语了,说出一个句子都感觉是拼尽了全力。甚至有时候我觉得他应该并不需要安慰,总感觉他看得比谁都多。

这些都不是凭空冒出来的臆想,因为我仔细的回忆和他相处的时光,怎么形容呢,他像极了一个没有耐心却被逼着管教学生的老师,而我就是那个不成大器、令人头疼的学生。

因为他和奶奶的矛盾,很早就分了家。以至于从我记事起,便鲜少有他的身影。最早关于他的记忆,是有一次我爸有事,把我寄放在他的办公室里,那时候我还不清楚办公室具体的意义。我只是零星的记得,墙上有一副字画,桌上有一个散发的墨香的砚台,然后就是一杯茶,一本书,一把椅子,一张桌子,一盆绿植,一面窗户——一扇门。我努力想象他的身影,却怎么也想不出来。第二段的记忆是在录影带里,一家人烧经聚在一起,他指挥着家里的活动,虽然面容严肃,举手投足间,却是很有一家之主的光环。最后一段记忆就是他面露青筋,对奶奶施暴的过程——奶奶吓得四处逃窜,躲在桌底,他一脚就把桌子踢翻了……我当时吓得傻楞在原地,周围来了几个人劝架也不敢上前搭把手,我妈把我一把抱回了房间里,我听到从天井里回荡着的哭喊声,嘶吼声和东西乒呤乓啷的声音。妈妈用手捂着我的耳朵,我的眼光却透过布满灰尘的纱窗,凝望着黑洞洞的天井,我当时好想知道,天为什么一下子就黑,黑夜为什么漫长而可怕,黑暗里面有些什么。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我正视他的时候,心头总是黑压压的,目光也开始变得决绝。

但这一次,我望向他的哀愁,不清楚是何缘由,也会感同身受。基于这样的心情,我还是把第一次说的话第二次说了出来:“其实这个世界日新月异,你不是对我说过说过有可能就一定会发生吗?所以我相信对抗的药物一定会研发出来的,你不是最瞧不起我跟你学毛笔半途而废吗?所以……”我觉得我的词句不是很流畅,我的语气在他面前显得愈加唯唯诺诺,我的“演技”在他面前总是一览无余。

但他看着我的眼神,忽而由空洞变得柔软。

“你长大了。”

在那一刻我确信他的眼神没有游离也没有任何复杂的情绪,也就在那一刻,我看见了似乎一生都没看见的,关于他的柔软。我也因此想起从前他教我写毛笔字的时候,他和我说过,他喜欢有事没事的就练练字是因为:就算再坚毅的笔锋,写出来的字也会很柔软。

我突然开始质疑我自己,一直以来在他面前凝固冻结的那份决绝是为了什么?我是不是因为一份过去的黑暗,刻意删除掉了那些关于他的柔软呢?

3.青牛·二

父亲一直很喜欢鼓弄钟表之类的小玩意儿。也不知为何他的工作台上总是放着一盏油灯,每每拨弄他喜欢的这些小玩意儿,他总是喜欢先把这盏油灯点起来。他就是这样一边在油灯下鼓弄,一边和我讲述关于这只青牛的故事。

“小时候你爷爷他和你奶奶相爱是类似于指腹为婚的婚姻,那年代差不多都这样,容不得反对的。你爷爷他是个文化人,写的一手好毛笔字,在正经单位上班,你奶奶呢她出身也不差,当过赤脚医生,原本这段婚姻在别人眼里看来应该是很美满的。

但是真的生活到一起,还是有很多的矛盾,他们经常会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吵架,结果受害的是我和你伯伯。你奶奶你也是知道的,新米放成霉米,家里一直吃的都是霉米,诸如此类,数不胜数,明明家里的条件并不差。你爷爷呢,脾气是真的暴躁,我记得他请朋友们吃饭,我和你伯伯都是不能上座的,都是吃剩下来的东西。你爷爷三句不对嘴就会就会打我和你大伯,所以从小到大,你爷爷的‘圣旨’都是不容反抗的。”

我看着那摇曳的火光映在他略显沧桑的脸上,扑闪扑闪的很吃力。

“你不是喜欢狗吗,我小时候也喜欢狗。记得有一次,我和你伯伯发现一只可怜的小狗,于是抱回家打算养起来,你爷爷不同意,我们就把狗藏起来偷偷养大了,你爷爷发现了以后……”说到这里,他手上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当着我们面把狗打死了。”

“他怎么这个样子?!”

“当时人们不流行养狗,杀狗就像杀猪一样,没有感情的,可是我们有啊。他说是狗咬人会得病,就一棍子打死了。”他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有些哀伤,表情凝固的说:“到了晚上,我们就看着你爷爷吃狗肉,一块一块的。我们不敢动筷子,他命令我们吃,我们就一边吃一边哭,不清楚什么滋味,回想起来,只觉得很咸很咸。”

火光被窗口的风吹过,晃荡的愈加厉害了。

“那时候刚上初中,看见别人有车自己就也想要一辆,就二八大杠那种。回来和你爷爷说,被劈头盖脸的辱骂了一顿,当时我都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提了个愿望而已。这些还不算什么,心情不好经常就是一顿毒打。我记得有一次还是冬天,下着雪,我和你伯伯放学刚进门,你爷爷直接一盆冷水泼过来,把我们都泼懵了,然后直接让我们跪在天井里,用皮带抽我们,抽到我都忘了他是为了什么如此生气,根本不敢想。”

他拿起一根烟点了起来,吞吐了一口,雾霭渐渐笼罩住本就摇曳的火光。

“直到有一天,你爷爷和奶奶彻底决裂了。我记得我当时就瘫在角落里,看着你爷爷收拾行李,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该笑的是一切终于了断了,往后的日子里再也不用惧怕梦魇了;该哭的是我才上初中,往后的日子不知道该怎么去走,一家人又会被怎样的指指点点。”

他掸了掸手中的烟灰,烟灰被风刮了起来,飘进了雾霾和灯火里。

“我就摊在地上,看着他笔直离去的背影,听着你奶奶在一旁哭天抢地,不知道该想些什么。后来,意识不那么飘忽的时候,我一边笑着,一边拿着针,戳自己的手腕,那也是我第一次抽烟,第一次给自己‘刺青’。我被烟呛得直咳嗽,应该是呛出了满眼的泪水,泪水顺着脸颊滚到了伤口上,刺拉刺拉的疼。我低头一看,是一只牛的形状。我就咧着嘴告诉自己,以后你只能靠你自己了,你要学会奋斗,奋斗!奋斗……”

我把他的手拿了过来,看着那头已经随岁月淡去的牛,它的轮廓已不再清晰,但是它的淤痕还是一如往昔。

“疼吗?”

“早就不疼了。”他转而看着我,抚摸着我的头,笑着说:“所以我每当看到别人的小孩有好玩的玩具的时候,我都想买给你,当我没有能力买给你的时候,我都会深深的自责,责备我自己没有用。我不想让你过一个和我一样的童年。”

火光忽闪忽闪的羸弱下去,他提起灯说:“我去加点灯油。”

我看着他灯火前的身影,不知怎么的出现了幻视,眼前闪过一只青牛的轮廓,虽然只是那么一瞬间,但我却看到了照耀并温暖我一生的花火。

“对了,你为什么喜欢用油灯啊?”

“因为习惯了,现在有些怀念吧。”

4.坚毅且柔软

爷爷临终的时候眼角有一行泪滴。

其实我是不怎么愿意想起这个画面的,但我内心深处一直问自己,他到底有什么遗憾呢?生活上不说富裕,至少也完全不愁吃穿;一生敢爱敢恨,有过三段婚姻,在那个年代已经算是“我行我素”了;文玩古董,花鸟鱼虫,总算也是个“文人骚客”吧。

如今设身处地的想来,比病痛更加令人悲痛的是来自一生焦灼于内心的困惑罢。

指腹为婚的婚姻只是一个让两个家族脸上有光的借口,在那时是习以为常的事,也并没有什么好诧异的。但是这是一个博弈,一个大家都认可的博弈,赢了皆大欢喜,输了则牵一发而动全身。可在这样被安排好的赌局里,一般都是输家,剩下的大部分都是尽人事以听天命。我很倾佩他面对爱的感觉选择的勇气。他的这份焦灼,是时代赋予人们的无奈的那一部分,但绝不是推脱“罪行”的措辞。

所以他的那些不论对错的坚毅,成了我们和他的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到底是奶奶的性格原因,还是爷爷的性格原因,抑或是那个年代所造就的婚姻,已经无法追究和挽回了——但是对于他,大抵是在心底焦灼了一生吧!

看着那行泪滴,我尘封的记忆忽而朝我涌来,我想起小时候他哄我睡觉,还会耐心的一边又一遍的讲睡前故事;想起那些他教我写毛笔字的严厉,虽然嘴上骂骂咧咧,但还是每次都会一笔一画认真的教我,想把他的学识都倾心教授给我;想起我们一起去乡间的河里游泳钓鱼的时候,我因为钓到一条大鱼,他也会略带幽默的夸我,也会笑得那么灿烂;想起有一次我因为农药中毒引发心悸,快昏倒在家里的时候,是他警觉的发现饭菜的异样,提前打电话通知我爸,医院处理,救了我一命。

应该还有很多很多,但是一切都来不及了,所以如果时光重来,我应该会发现他的更多柔软的地方吧,我也应该会放下过往的黑暗,不再那么决绝吧——至少他所有在我身上付出的行动,对于我来说,是个合格的爷爷。

如果可以和他不用顾及身份尊卑的对话,我会对他说:“我们都欠这个世界一句对不起,也都欠这个世界一个原谅。你有没有改变自己,能够说出那些对不起,你有没有试着原谅这个世界呢?”

因为啊,你如果仔细的回想一下,每个坚毅甚至决绝的眼神里,一定有一些你未曾触及过的柔软。

5.疑线

夜是黎明之前的线

勇敢是抗拒之后的线

今生也许会是来生的线

那如果心存芥蒂

让时间柔软的去发现

第三章·飞

1.魔法

我再次回到这地方,熟悉的景象靠着记忆拼凑出了零星一点。现在那一望无际的辽阔和自由,变成了一排排的规矩和方圆。

前几天外公还在抱怨:“你说说这排排坐的大棚……农药全往村里的河里流,刚下水的鱼秧子,全都瞪大眼白底朝上,你说这环境能好么?!”外公是地道的“面朝黄土背朝天”,我听得出他字里行间的愤慨,但实话说,时代是需要发展的,我知道他也明白,这和环境有关,但是却要大许多。他无法用理智表达,在这快进的日新月异里,他能对过往的怀缅,也就只剩拿这点唾沫星子来解闷了罢。

美好与痛苦并存,善与恶并存,未来和回忆也一样并存。我站在河边,记忆随着田地上作物北风吹过的波纹,慢慢延展到很远的时候。

那时候我最喜欢干的事就是翻箱子,这让大人看来是很不好的习惯,但我却乐此不疲。床头的红色木头箱子,里面有很多东西,其中有个小罐子,罐子里总是有一堆零钱,这个箱子吸引我的原因是我可以拿着这些个硬币,蹦达着穿过田野,去小店换点想要的东西。

这跟时间段是有关系的:上午想吃糖,中午想喝可乐,下午想吃辣条,晚上想吃泡面;这跟季度也有关,春天想买肉包子,夏天想买冰棒,秋天想买鹞子,冬天想买烟花爆竹和小手枪。

但现在想来,这个箱子吸引我的真正原因是它会魔法。

我每每刚下乡的时候,箱子里是没有小罐子的,总是等到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另一半尚未散去的夜色里,带着点点星尘的余光,然后伴随着你吆喝鸡鸭鹅出笼的咒语,箱子里就会出现那个记忆里永远一样的小罐子。

那时我并没有在意这个魔法。可是,我很后悔——直到现在我才我领悟,这个魔法真的是世界上最温柔的魔法了!

你总是很忙,照料鸡鸭鹅,照料机米房(土话,意思是加工碾磨水稻的地方),照料田野,照料花草树木……还要照顾我。你唯一的消遣就是吃完午饭后,和其他牌友们一起打长牌。

说到打长牌是有规矩的,一些我当时看觉得很奇怪的规矩,比如打牌的时候不能拿他们放在桌子上的钱,但是你却不忌讳这个,每次我坐在你的腿上,都会顺手拿几个硬币放在自己的兜里。我从来看不懂长牌,那些有点像京剧里的人,像剪纸画里的小人,还有一个个圈圈点点,看的我直迷糊,也因为那时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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