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花冠病毒下
第28节:24层厚的消毒口罩,都到哪里去了(3)
袁再春说:“不多啊。”
商业局长急了,说:“这还不多啊?一家人买20多车,我们的商场能够几家人买的呀!”
袁再春微笑了一下说:“我的意思是20多车才用了1万多块钱,真是不多。说明我们的物价控制得还不错。”
商业局长说:“价钱是不错,但我们现在没有货了。”
说着,他出示了几张图片。
影像极具杀伤力。光说抢购,还只是一些数字,现在看到了真实的图片,令人惊诧不已。所有的货架子全部被清空,奶粉没有了,茶叶没有了,砂糖没有了,食用油没有了……单是这些还不算,连折叠自行车都没有了,艺术台灯也没有了……罗纬芝觉得这很矛盾。如果你觉得出门危险,就憋在家里看书写字好了,台灯用得着。买自行车,就是表明你愿意出去走走,那不是证明外面没有那么危险吗?难以捉摸。最可笑的是,连避孕工具也抢完了,也许没事待在家里,成天做爱吧。
袁再春对着大屏幕说:“情况很清楚了。虽然我们早就对此事有所准备,比如我们对居民的菜、肉、蛋、奶和粮食,一直在有效地组织供应,杜绝了这次抢购风潮引起的对居民基本生活资料的波及。但这毕竟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它说明了大规模的不信任情绪,正在酝酿积聚以至逐渐发展当中。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是——如何应对?”
参会者一致的意见是保证供给。逻辑是:如果人们看到物资供应十分丰富,抢购的热情自然就会下降,谣言不攻自破,事态恢复平稳,人心重新安定。
袁再春仔细听取着大家的意见,然后说:“以往,我们都是这样应对抢购风潮的。这个方法屡试不爽,次次有效。这一回,情况可能没有那么简单。中国是一个大国,燕市是超过万人口的大市。说句实在话,如果家家都像那位吴姓老人似的,买上20车的日用品,我想就是倾全国之力,也供应不起。再者,以往那种保障供应的方法,其实是在和老百姓的心理做一个超级对赌。赌的是什么呢?赌的是我储备充足,你买吧,我敞开供应,东西有的是。你看我胸有成竹,你就不买了。但这一次,我们赌不起。”
人们听袁再春这样讲,大惊。从来遇到这样的事情,政府都是把家底亮开,物资满满地给大家看。然后气定神闲地说:买吧,东西多得是,随便买,足够你用的。
袁再春说:“以前的类似情况,都是速战速决。这一次,是一场持久战。没有人拿得出时间表,说还有多长时间,就能取得最后胜利。如果我们倾囊而出,老百姓照单全收,我们再放,百姓再收,就进入了一个恶性循环。极端一点说,如果库藏空虚枯竭,如何应对呢?设想一下,假若瘟疫长久盘踞,我们终将无法保障老百姓的最低供应,民怨将沸腾。国际社会能给我们多少援助?杯水车薪!还不要说像吴姓夫妇的外国亲戚,会散布多少似是而非的信息,来毁坏我们的氛围。所以,这一次,要立足长远,不可养虎为患。”
第29节:24层厚的消毒口罩,都到哪里去了(4)
大屏幕上,不少人点头颔首。稍停片刻后,另外一个局长发言:“我们能不能争取其他省市的支援?毕竟是一个大国,举全国之力,不信救不了一个燕市。发出请求支援的信号,我们就会源源不断地收到各方物资。我们抗击瘟疫的力量会加强,老百姓也会皆大欢喜。”
是啊,如果拒绝向老百姓提供貌似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物资,一定会引起很多猜测,情况也许变得复杂险恶。后一种方法,似乎更稳妥。
袁再春说:“我给大家讲个故事。”
众人有点摸不清头脑,危机在前,分分秒秒都金子样宝贵,袁总怎么还有闲情逸致讲故事?
袁再春不理睬大家狐疑的目光,喝了口水,开讲:“花冠病毒引发瘟疫中最早的病状,就是发烧。从一个病人发烧到确诊花冠病毒感染,大约要三天至一周的时间,我说的是比较缓慢的病程,特别险恶的先不说它。这几天中,如果病人得不到有效的监控,他就成了一个到处活动的超级大病毒。一个喷嚏,能射出9米远,携带万个花冠病毒微粒。10个微粒就能感染一个病人。也就是说,一个喷嚏,在理论上,可以感染20万人。在第一时间察觉到发烧,是我们控制花冠病毒的一道强有力的门槛。”
话说到这儿,并没有多少悬念。这些信息,已经通过广播和电视传布千家万户,老百姓人人皆知。
袁再春不理睬大家的失望,自顾自地说:“所以要准备好体温计。一发觉不舒服,立刻量体温。”
大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下面打算说什么。
“尽管现在有多种电子体温计,但是最物美价廉的还是老式的水银柱式体温计。我考考你们——燕市万人口,我们有多少支水银体温计?”
人们面面相觑,谁知道这个犄角旮旯的数字!
“约为万支,除医院外,基本上都沉淀在各个家庭里。很多学校,大学、中学,整个班级没有一支体温表。要是上课的时候,哪位同学不舒服,没法子在第一时间发现他是不是发烧。瘟疫初期时,我向一位兄弟省市的朋友请求支援。请他给我速拨来两万支体温计。我的要求不高,我想一个省给两万支,全国加起来,就会有几十万支,定向发往集体单位,可解燕市燃眉之急。结果怎么样呢?这人是我上大学时的室友,也是医生出身,现在是某省领导。我就不说是哪个省了,大家也不要费心去猜。咱们是对事不对人。我那个室友说,老大哥,恕我不能拨给你。我说,你没有货?我不相信。你那么大一个省,调拨不出两万支体温计。不是无偿的,我可以花钱买啊。室友说,老大哥,这和钱没关系。两万支体温表,能值多少钱?不够一桌饭钱。是我不能在这种时候做这种事儿。我说,这是什么事儿?助人为乐,救人于水火之中,好事嘛!我那室友说,大哥你想啊,燕市瘟疫如此猖狂,万一蔓延开,很难说将来就不波及我们省。到时候,在你那里现在出来的问题,我这里都会出现。体温计也会短缺,供不应求。一查账,说是我把体温计给你了,这让我怎么向我这全省的人民交代?燕市先出了事,还可以请全国支援,我们一个省有了事儿,多个省有了事儿,只能自力更生。所以,老大哥,不要说我驳了你的面子,实在是爱莫能助。现在,我的故事讲完了。”
第30节:24层厚的消毒口罩,都到哪里去了(5)
在这样严肃的会议上,讲故事有点框外。但这个故事,谁都听出了它不是故事。于是,后续的决议很快作出来了。
一、发布《告全市人民书》,表明政府将严厉打击哄抢物资的行为。
二、告知人民我们的物资储备丰富,但是为了保证抗疫斗争的后续工作,将实行供销控制措施。生活必需品凭证供应。
三、吴姓老人抢购的物资,可保留元价值的物品,其余皆由超市收回。
四、下次再出现吴家此类抢购情况,超出元部分,停止售卖。
五、打击抢购行为。必要时,将以法律制裁。
这时有人说,那回收的将近上万元的物资,很多是入口吃的东西,别人也不能要啊。好不好这次只是警告,下不为例?
袁再春说:“不可。收回后,能用的用,不能用的销毁。此风决不可长!”
又有人说:“当天抢购的人绝不仅仅吴姓老者一家。也许有人抢的更多,只是不好追查了。仅让老者退回,是否有不公之嫌?”
袁再春说:“肯定不公。但非常时期,只能用非常的方法。既然他家是我们现在能够确认的抢购风头,一定要处罚。”
有人欲言又止,袁再春敏锐地察觉到,鹰隼似的目光猛地盯着屏幕,说:“都什么时候了,还这样瞻前顾后!讲!”医生出身的人,最讨厌拉拉扯扯、啰啰唆唆。
那人迟疑着说:“吴姓老人有亲属在国外。如果处罚了他家,信息一定会飞快地传过去,这样国外媒体就会借此攻击我们侵犯人权……所以,是否严惩,请再斟酌。”
袁再春冷笑:“正是因为他家有人在国外,我才更要这样办他。让有些人知道,中国人的事儿,中国人自己有能力处理。不过,你这个意见提得好,让他们家把多出来的物品退回,这不是没收,所以商家把钱退还他们,我们就无懈可击、有理有节了。至于退的钱,也不要由超市负担,可从特别防疫费中支出。”
罗纬芝突然说:“我有意见。”
袁再春吃惊。有人有意见不足为奇,关键是这个人没有资格发表意见啊。
特采团的人也摸不着头脑。他们是列席者,本无权发表任何意见。现在居然有人敢冒犯抗疫总指挥,这不是自找倒霉吗?
罗纬芝看着袁再春。她也是一时冲动,头脑一热揭竿而起。现在后悔盲动,但决定权已不在她手里。那些话,通过直播出去了。覆水难收。
袁再春领教过罗纬芝的另类,心想,每天沉闷地开千篇一律的会,让这个新鲜血液激荡一下大家的头脑也好。他居然网开一面,说:“这是特采团的人员。讲讲你们旁观的意见。”
罗纬芝没有退路,只得英勇向前。
她说:“对于吴姓老人家的抢购,我可以理解这是一种自保。大难当头,谁不想自保?一种出于本能的防卫,从单独个体来说,没什么过错。但是,为了保命的一系列举措会传染,比任何一种病菌病毒都快,而且没有潜伏期,即染即发。比如从境外电话到打出租车,从司机的群发短信和民众哄抢,比花冠病毒传播得更快。现在,心理瘟疫的多米诺已然倾倒,坍塌迫在眉睫。恐惧的传染将引起巨大的困境,如果得不到根本平息,就会陷入永不停息的恶性循环。”
第31节:24层厚的消毒口罩,都到哪里去了(6)
从屏幕上看到不少人点头,罗纬芝受到鼓舞,继续说:“我觉得要严惩吴姓人家。乱世重典,当然要讲清道理,为什么要罚他。惩罚在心理学上有三个原则:一是快。昨天发生的事儿,今天若能发布惩罚原则,这就最好,越快越好。二是要重。要罚得让他们觉得这样自以为是地抢购,是大大蚀本的事儿,以后就不会这样做了。三是要众所周知。这一点我也不担心,咱们的宣传力量很强大,一定要立体轰炸,让大家都知道抢购不对,以后不要这样做。”
袁再春说:“讲完了吗?”
罗纬芝说:“没完。”
袁再春说:“你的意见很有见地。不过,这一次对吴姓老人的处理,还是按我刚才的意见办。理论是一回事,现实是另外一回事。我们要照顾到民众的承受能力,对子女在国外的老夫妇太严重的处罚,不是我们敬老的传统和温和的人民所能接受得了的。务请告诫民众,一定俭省和忍耐。就这样吧,散会。”
连篇累牍的会议之后,罗纬芝觉得脑袋里钻进了一千只马蜂,混乱轰鸣。看来要想参与领导层工作,首先要练就连续开会的功夫。不能烦,不能打哈欠垂头瞌睡,不能坐不如钟,不能目光迷离……不能照本宣科。
这个会之后,下面同时还有两个会。一个是统一对外宣传口径,另一个是保证供给的落实会。特采团成员可以按照自己的需求,自选参加。有人说,如果两个都想参加,怎么办呢?罗纬芝注意看了一下这人,是电视台的评论员郝辙。她认为这人一定是有企图的。这许多的会,不说厌倦,反倒兴致勃勃。特采团团长孟敬廉来自很有背景的高级智囊团,说:“人没有分身术,如何能在同一时间内参加两个会?显然是不可以的。”
郝辙说:“我可以这个会开一半,然后再去参加另外一个会。提前告知我两个会议的地点就行。我可以跑步前进。”
袁再春正巧路过听到了,说:“你以为这是唱戏赶场?会议有会议的严肃性,你只能选择一个会。”郝辙最后选了供应保障会。
罗纬芝小声问团长:“两个会都不参加,可否?”
孟敬廉的目光一下一下打过来,不猛烈,但形成稳定的压力,说:“不行。我们是干什么来的!”
比较而言,罗纬芝觉得宣传口还有趣一点,就按照指示,去了樱花深处的一间中型会议室。市委书记助理辛稻主持这个会议,他对罗纬芝说:“你刚才在那个会议上讲的很有见地。我支持你。”
罗纬芝说:“谢谢!”便把此人引为知己。会议还没有开始,略得片刻喘息。辛稻穿一身藏蓝色的西服,打一条黄色条纹领带,搭配恰当,难得地在一片晦暗装束中,让人眼前发亮。因为离得很近,罗纬芝看清楚他领带上的条纹,不是普通的斜道道,而是一条条小动物。
罗纬芝一边喝着座位上配发的矿泉水,一边对他说:“你是有野心的。”
辛稻看了一眼四周,说:“初次见面,话可不以乱说。”
第32节:24层厚的消毒口罩,都到哪里去了(7)
罗纬芝说:“那就请你把这条明黄色的爬满了小龙的领带换掉。这个颜色,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封建王朝这个词。更不要说它的质地还是云锦,在过去的年代里是著名的皇家专供。”
还是远程会议,基本上是把一天的情况汇总,然后决定哪些是可以报道的,哪些是暂时隐秘的,还有一些真相,将永远淹没。当然,他们能知道的是经过抗疫指挥部滤过的消息。
罗纬芝彻底明白了数字和真实并没有太大的关系,只和对民众心理承受力的判断有关。
一番老生常谈后,辛稻说:“通常认为人们在遇到灾难的时候,会经历三个阶段。它们是抑郁、焦虑和愤怒,这是危险三部曲。请大家分析一下,现在的民众情绪是在哪个阶段?”
人们各抒己见,有人说是抑郁阶段,有人说是焦虑,更多的人说已经生发出了潜在的愤怒。持不同意见的人还引起了小小的争论。
辛稻看看罗纬芝,说:“请特采团的罗纬芝博士谈谈看法。”
罗纬芝本不打算再引火烧身了,不想辛稻点了名,自己也不好退却,就说:“我觉得三个阶段兼而有之,处于一锅粥状态。”
辛稻左手握拳,轻击右手掌心道:“我同意。目前这三种情绪并存,哪一种最主要并不是最重要的,三种情绪都是负面的,互为因果。我们的宣传策略,就是要引导民众走出来。人都是爱推卸责任的。老百姓要找替罪羊,最简单和同仇敌忾的方式就是恨政府。我们绝不能让他们把原因推到政府身上。”
与会者一致赞同。但除了常规的已经付诸实施的宣传手段外,还有什么新法子?
有人提议:“要在电视里反复播放有关大自然的美好图像,在广播里不断地重复轻松的音乐。”
罗纬芝说:“反复播放,形同催眠。这法子可行。”
看到辛稻点头,燕市某时尚杂志女主编说:“我提一个补充建议,不要光是轻松,要让人们有力量。比如放贝多芬的《命运》。”
女主编的发型,引起了罗纬芝的注意。她绾了一个少见的民国少妇状发髻,显得很端庄。一般来说,像这等年轻时尚女子,多留长发,以展示自己的未婚身份和健康状况。就算是已经结婚了,也常常不忍剪去长发,鱼目混珠地保存长发,潜意识中残留着引起更多异性注意力的渴望。
罗纬芝无法判断这个女子的婚姻状态,但她纹丝不乱的发髻,鹤立鸡群。
罗纬芝提出不同意见:“我反对。不要斗志昂扬,不要悲壮,不要不甘屈服。就如同一个人就要死了,奄奄一息,你还要让他如何奋进?安抚他的神经,让他平静和舒缓,这就是能做和要做的事情。我对音乐不在行,但现在应该是以柔克刚。”
看到两个女人吵架,开会的人们很感兴趣。有人喊了一声《梁祝》,算是对罗纬芝的支持。
辛稻插言:“《梁祝》太悲切了。”
女主编面容娟秀,手指纤长,曾是个天才琴童也说不定。她说:“海顿的《惊愕》怎么样?挺符合咱们现在的心境。乐章刚开始时平缓微弱,主题几次反复之后,突然奏出了一个非常有力的和弦,这也是此曲名叫《惊愕》的由来。我看比较像咱们当下的感觉,相信大家一定会有同感。”
第33节:24层厚的消毒口罩,都到哪里去了(8)
辛稻冷笑了一下,说:“现在已经够惊愕的了,就不用再朝这个方向诱导了。”
女主编又开出了一张音乐方子:“《命运》如何?咚、咚、咚、咚……四声一出,天地为之色变。”
辛稻说:“人们已经够惊心动魄的了,不要再刺激大家脆弱的神经了。”
那女子还不甘心,说:“要不老柴的《悲怆》?”
辛稻动怒了,说:“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创作这部作品的时候,柴可夫斯基认为死神在追逐他。作品首演后的第九天,老柴就撒手人寰,你这不是给大家添堵吗?”
那女子受了连续的呵斥,十分委屈。从镜头里看去,美睫低垂,楚楚动人。罗纬芝很想看得再清楚些,镜头摇走了,女主编再没有出现。
今天这个话题显然与往日不同,人们觉得有意思,争论不止。有人提出西贝柳斯。好几个人点头,毕竟《芬兰颂》脍炙人口,阔大的境界,对局限在城市里的人有非同寻常的拓展力量。
辛稻不为所动,摇头说:“西贝柳斯的作品,素净晴朗,不过它太冷清了,总让人想起冰雪。现在的人心需要暖暖和和。我建议放莫扎特的35号交响曲,海顿的90—号交响曲,巴赫的G弦上的咏叹调。如果一定要听贝多芬,就听他的第六交响曲……当然也要中国民乐,让老百姓觉得亲切。不过,《江河水》不行,《二泉映月》也不行,太悲切。《春江花月夜》、《雨打芭蕉》可以。《步步高》《饿马摇铃》,那是万万不能用……理由我就不多说了,按照这个原则选。”
罗纬芝心想,这个辛稻,看来不简单。
思绪又转到女主编身上。发为血之余。头发是女子的健康卷宗,间接代表肾,最终指向该女子的生殖能力。长发不是一日之功可以留续起来的,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头发是性器官能量光明正大的展示橱窗。好多年前,刘德华在广告中说过,他的梦中情人,有一头乌黑靓丽的长发,引得该洗发水大卖。女子一结婚,名花有主,档案就可以入库了。头发贬值,很多人索性剪了短发,精打细算过日子,让洗发水商人少赚钱。
当然,也不尽然。比如中国航空飞行器上清丽貌美的空姐们,不论已婚未婚,都绾发髻。两者的区别是:民国媳妇们的发髻绾得低,空姐们的发髻绾得高。民国媳妇们的发髻代表着顺从,空姐们的发髻透着高傲。它很明确地告知那些觊觎空姐美貌的乘客——我的嘘寒问暖、露齿一笑,都是职业行为,你不可想入非非。
这女子是什么人呢?兵荒马乱的时刻,梳理着这样精致又别具一格的发型,留给谁看呢?
如果是留给某个同伴看的,就用不着数次发言。那么,这种色香味俱全的路数,只能有一个解释,就是这发型是留给会议的主持者看的。
那么,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呢?
……罗纬芝恨死自己了。这种不分场合不分时间随时随地发生分析他人的冲动,让她觉得得了心理学家的职业病。时间久了,也许会演变成强迫症。
第34节:24层厚的消毒口罩,都到哪里去了(9)
她又替自己辩解。主要是太无聊啊,有什么法子呢?你总要在阴霾中给自己找一点乐子吧?分析他人是罗纬芝的智力小游戏,没有恶意,纯粹从技术层面锻炼自己的眼力。只可惜只有很少的概率可以求证,大部分无解,猜想无疾而终。
乐曲定下来之后,就是朗诵优美的诗篇。看看时间不早了,辛稻一锤定音:“古诗。要有意境的。比如爱情诗,要‘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样的,充满美好浪漫情感,不能要《长恨歌》,生死离别的不宜。另外,从即日起,在燕市所有的动态屏幕上,不断出现山川、河流、海洋、天空等辽阔的景象,反复放,昼夜放。电视里千万不能再播叽叽歪歪鸡零狗碎的节目,不要播放凶杀和欺骗,不要回忆仇恨,那会使我们的格局变小。国倾家危,大难当头,让人们相信除了比你更强大的机构和国家的力量,别无选择。”
这时的辛稻变得很有领袖风范,大家都很佩服地看着他。辛稻结尾时说:“一定要把群众的愤怒情绪尽快消弭掉。愤怒通常是消极的,它收集的是敌对和暴力的污泥浊水,一旦汇聚成山洪,必将形成很大的破坏力量。只要你想一想战争是如何爆发的,就会明白愤怒和仇恨是邻居了。把愤怒消解于无形,最好的方式就是让人们不能随意接触,没有联合就没有动乱,这样最安全。告诉人们,待在你的家里,不要走出家门。信任政府,信任医生,信任大自然的规律,我们必将胜利!”
宣传干部们鼓掌。
几个会开下来,罗纬芝累得要散架。
她和辛稻向通信间走过去。
罗纬芝调侃说:“谢谢你对我的信任,突然袭击,给我发言的机会。”
辛稻说:“我不喜欢形式主义,希望会议有成效。”
罗纬芝说:“那位女主编很可爱。”
辛稻说:“你说的是哪位女主编?宣传部门里女主编是很多的。”
罗纬芝莞尔一笑道:“原本我还不能完全断定你们的关系是否非同一般,但你这样假装遗忘,就是欲盖弥彰了。”
辛稻说:“做女人还是糊涂一点好。”
罗纬芝说:“你可以直接告诉她。”
辛稻笑笑说:“我现在就是在直接告诉她。”
暮色苍茫。按规定到了可以和家人通话的时间,每天五分钟,有人监听。使用一个特定的小房间,电话也是特别定制的。你曾填写过的手机号码,已记录在案,这会儿派上用场。对方电话上显示出来的号码,和你的手机号码相同。工作人员坐在一旁,整个过程面无表情。妈妈一个劲儿地担心罗纬芝的安全,嘘寒问暖的,从吃的什么到住在哪里,无一遗漏。罗纬芝详尽作答,把自己的衣食住行尽可能说得花团锦簇轻松无忧。特别是安全问题,保证自己只是在非常外围的区域活动,健康完全没有危险。虽然离开家才几天,罗纬芝感到自己和平常人的生活,已拉开了十万八千里。
常和母亲一起聊天的一位独居老太太,活活被吓死了。老人家自从知道了瘟疫这事儿,就白天黑夜24小时开着电视,连上厕所都不关门,生怕遗漏了重要信息。解大便还好说,只要自己不怕臭气弥漫整个屋子,开着茅房的门也不要紧。解完手,按下抽水马桶的按钮就一个箭步(这对老太太是高难动作,但她终于掌握了。)跳出厕所,凑到电视旁,冲水声就不会掩盖播音员的声音了。解小手就有点麻烦,马桶声可以参照上面的处理方式,但自己制造的声响,也会影响清晰的收听。老人家略一思考,发明了一种方法。把一泡尿,分成三段。每次趁着播音员换气的间隙,迅速解决一部分。这样分段耗时比较短,跳将出去,正好赶得上听下一句。如果没有重要信息,就回去继续制造自身的哗哗水声。有重要信息,就先隐忍着后续动作,听完了再说。这个发明,她向母亲大力举荐过。母亲虚弱地说,这也太委屈膀胱了。那老太太说,我不像你,家里有六只耳朵。母亲说,就算你只有两只耳朵,可重要信息是会反复播放的,你也不用这么紧张。老太太说,我就是要在第一时间知道信息,不能落后。母亲知道劝也没用,就不再作声了。
第35节:24层厚的消毒口罩,都到哪里去了(10)
不料防疫这根弦绷得太紧,瘟疫还没要了人的命,老太太原有的心脏病、高血压一并犯了。血压高冲决了血管,心情紧张又堵塞了心脏。两面夹击,老人家就在从厕所到电视机旁的纵身一跃中,猝然倒地身亡。
身处抗疫指挥部,各路信息纷至沓来。
一些癌症患者,医院里会碰上花冠病毒疑似病人就诊,到了该化疗的时间也延宕不去就诊,癌症复发过世。人们也闹不清,这算是死于癌症还是死于恐惧呢?
某日中午12时整,有人从18楼跳下,血肉模糊。大街上就算少有人经过,待在家里的人可不少。惊天动地的拍击声,让人惊诧不已,纷纷探出头观看。那人还很明智,死前留下遗书,说自己了断生命,和任何人无关,凶手就是花冠病毒。与其这样天天担惊受怕,不知道哪一天会被病毒折磨致死,溃烂成汤不成嘴脸,还不如先下手为强,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不受卑鄙的病毒控制,落个全尸维护尊严。
经查,此人为抑郁症患者,近来断了药,医院就诊取药,认为反正是慢性病,自己控制得不错,挨几天没关系。不料抑郁症复发,悲观厌世,从几十米地高空坠下,血肉迸溅四体不全,和死于花冠病毒的惨象不相上下。
人们奔走相告。自杀是会传染的,几天内又有多起自戕事件发生,都是和对病毒侵袭的极度恐惧有关。死亡方式多选择坠楼或是悬梁。离世的人都很善良,留下遗书说明原因,免得非常时期警察还要为此奔忙。
抑郁蔓延。于是有人提议在燕市全市投放抗抑郁药物,最后被否决了。那些药物的基本原理都是调整人体神经介质的比例,让你进入兴奋状态。试想一下,该药物一旦大规模发放,整个燕市进入亢奋欢愉状态,也甚难应对。后医院,查找抑郁症患者的病历档案。人家不敢来取药,就送药上门,保证不断药。这一举措证明十分有效,自杀的风潮渐渐平歇。
最令人忧虑的是,有人开始用各种毒品抵抗对花冠病毒的恐慌。毒品进入体内,会让人神志恍惚沉迷麻醉。这是个危险的苗头,特别是青少年,正处于心理逆反期。你越不让他做的事儿,他越要尝试。毒品这个妖魔,刚开始进入人体的时候,并不会引起晚期中毒那种噬骨之痛,也没有平常宣传中所说的一系列令人惊悚的上瘾症状。这就让青少年产生了某种错觉,以为自己不会陷落。这可怕的假象,会一步步把年轻的身体和灵魂拖入深渊。政府相关部门立即抽调大量警力,严打贩毒吸毒。幸好非常时期,一般的偷盗和流窜作案,都因畏惧花冠病毒和人人在家,减少了发案,警力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恶行得以控制。
学校停课,孩子们被关在家里。刚开始觉得像无限延长的法定节日,孩子们可松了一口气。但时间一长,家长们吃不住劲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大好时光不能荒废。中国人素来注重教育,这抗疫斗争,看来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取得胜利的,要作好打持久战的准备。有家长联系赋闲在家的老师,开起了类似私塾的学馆。老师们也乐得参加,得到束脩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当老师的都有职业病——好为人师,养成了终日教导他人的职业病。现在待在家里,无处施展才能,只有把家里人当成学生精心培养。于是凡是家里有师资的人,都不惮病毒,英勇地往街上跑,搜集些流言四传,以逃避亲人的语言轰炸。老师们没有学生可教导,万般无聊。现在一看有人送学生上门,正中下怀,一拍即合。这种小班教学,倒让老师们注重因材施教,师生关系十分融洽。孩子们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教学阵仗,又有小朋友可玩,又没有太大压力,觉得快乐。老师们的口舌得以持续工作,训导欲充分满足,两全其美。
第36节:24层厚的消毒口罩,都到哪里去了(11)
除此以外,还有减轻了工作量的行当。比如公交和地铁的司售人员,基本上都不用上班了。因为没有那么多人出门,减少了发车频度。不过,也不能停运。公共交通,是城市生命力的象征。只要公交车还在正常运行,虽然没有几人乘坐,也具有象征的意义,它载的是希望。
很多行业陷入委靡,唯有电信收入大增。
更多老百姓在最初的惊愕之后,还算安宁。大家把政府当成头羊,一切听政府的。政府的危机应对程序和处理紧急事务的能力,也大幅度提高。发现谣言,立即澄清。人心思定,社会生活保持基本正常。
某晚走出通话间,昏暗中有人招呼她。一看,是郝辙。
“你开完会了?吃完了?说完了?”毕竟是一个小团队的,罗纬芝一连串地问候着。
“都完了。会议不错,知道了很多内幕情况。饭也不错,吃饱喝足。再就是和我儿子聊天。五分钟有点少,还没说尽兴,就被掐断了,眼前还浮现着儿子可爱的样子。”郝辙怅然。
罗纬芝最怕人家滔滔不绝地说孩子的事,有时觉得自己30多岁了,进入了老姑娘的行列,是不是心态已经不正常。她竭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假装很有兴趣地回应说:“是啊,孩子和爸爸正说得欢呢,戛然止住,有点残忍啊。男孩女孩啊?”
郝辙嗔怪地说:“我刚才说过了,儿子。”
罗纬芝自知兴趣是装不出来的,索性换个题目,说:“咱们都知道保密,其实不必弄个大活人,虎视眈眈地坐在那里,让我有犯人的感觉。”她判断郝辙是个有逆反心理的人,这个话题他会有共鸣。
不料,郝辙的反骨首先表现在对罗纬芝议论的驳斥上。郝辙说:“只要有监听,人在哪里并不重要。不在于形式,更在于实质。他若是躲起来,感觉更怪异。不如就这样眼巴巴地看着你,你自觉地就不说什么了。”
紧张转动了一天的王府,现在四处灯火通明。白天人们都隐没在树丛中的建筑中,除了所有的人走起路来都是一溜小跑,似乎还看不出有多忙碌。此刻每一个房间灯光雪亮,绿荫中充满了张力。
两个人站在鹅卵石小道的岔路口,预备往各自宿舍走。罗纬芝抬头看看星空,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浓郁的花香在空中弥散,却看不到那花的影子。
郝辙不屑道:“刚来几天,就想家了?那你就不要报名嘛!”
罗纬芝辩白道:“我并不是自愿报的名。我母亲癌症晚期,病势十分严重了。她只有我这一个女儿,但工作派到我头上,不得不承担。”
郝辙表示理解,说:“我是自愿的。你可就忠孝不能两全了。”
罗纬芝不解:“你为什么要自愿呢?”
郝辙说:“国家不幸诗家幸。我就是巴望着出事。战争啊、地震啊、海啸啊、海盗啊……什么乱子都行。平淡最没有意思了。当然,很多人觉得我这是唯恐天下不乱,但这些乱子并不是我引来的,有我没我它都照样发生。所以我没责任,但乱子一出,我们就有活干了。你想啊,若是没有战乱,李白、杜甫、陆游什么的,他们的诗名能有那么大吗?绝不可同日而语!所以,有抱负的人,骨子里是喜欢风雨大作、肝脑涂地的。”
第37节:24层厚的消毒口罩,都到哪里去了(12)
罗纬芝说:“看起来,我实在应该被历史淘汰。我喜欢四平八稳。”
郝辙说:“别谦虚,今天你的发言就不善,够毒辣的。差点把外国华侨的老父母罚个倾家荡产。我原以为你是一个贤妻良母的命,看来是有眼无珠了。”
罗纬芝说:“没有人娶我,我是想当贤妻良母而不得。”
郝辙说:“从这里出去之后,赶紧找个人家嫁了吧。生命多么脆弱,这几天越了解真相,越觉得要抓住生活的每一分钟,及时快乐。”
罗纬芝说:“瘟疫会改变很多人对世界的看法。”
郝辙说:“所以我们认识了不过几十个小时,就可以说很多很深的话。要是在外面,这样的交情需要很多年。”
罗纬芝赞同道:“这倒是。此地一天,等于世上若干年。你上次听的那个会如何呢?”
郝辙说:“收获很大。”
罗纬芝说:“说来听听。”
两人就先不回各家了,就近找了一个长木椅坐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平常晚上这会儿在家看电视, 阵阵凉意从脚下升起。罗纬芝明白,自己也是在社会的最底层。他们站起来走动。
郝辙的理论似乎很有说服力,但是,等一等。罗纬芝不愿意凡事只从自己的角度来思考问题。她说:“让我们再继续推理一下。假如真是吴姓老人抢到了大批的食品,而别的人没有基本的生活物资,那又会怎样?大家会去抢他们。你刚才说了他是弱者,没有力量。他那远在天边的儿子,除了能继续给他们打电话以外,也是鞭长莫及。他儿子并没有说回国和他父母一起共渡危难,只是遥控抢购。好,咱们继续推理,如果别的人都饿死了,唯有吴姓老人单独活下来了,他又有什么独立劳动的能力呢?他自私护食,不管不顾。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自私的人活下来,那人类还有什么希望呢?如果真的供应极端紧张,我觉得还是供给科学家和指挥中枢吧,那样人类才有可能走出瘟疫。”
郝辙说:“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需要大手笔的智慧。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只需要一点愚蠢就够了。你可以荣幸地算是后一种。好啦,我们此刻就在指挥中枢,在没有病死之前,估计不会饿死。”
罗纬芝说:“我情愿被饿死,也不愿病死。”她突然想到了于增风笔下废墟样的尸体。
前面就是。告辞时,郝辙关切地说:“这里的夜晚很寂寞。没有酒吧,没有卡拉0K,没有……很多东西。冷清了,可以找我聊天。”
罗纬芝很想补充一句,这里有死亡。
第39节:火葬场人满为患,三天后死尸会上街(1)
Chapter4
火葬场人满为患,三天后死尸会上街没有特效药,整个城市将沦为C区抗疫指挥部并非每时每刻都箭在弦上,常常是引而不发。早上联席会议未开之前,有片刻的静谧时光。
空气甚好,罗纬芝怀疑这空气中可能潜伏着花冠病毒的微粒,好在只要不是高浓度地吸入,人体或许可以控制它们。证据是这里虽属C区,迄今却并无一例感染花冠病毒的人。
别把这四面楚歌、危机四伏的陌生之地,想象得多么艰苦。大谬不然,室内的陈设相当考究,相当于四星级酒店的条件。初来第一天夜里,光怪陆离饱受惊吓,她有一万个理由辗转反侧。但倒头便睡,沉酣无梦。她不知是自己的身体改弦易辙了,还是李元药粉的效果?看来是后者。从此,她每夜服用李元所给的1号药粉。早上醒来,鸟语花香。一时间居然忘了自己是在哪儿,心情安稳。梳洗完毕,走出平房,看远山如黛,煞是清新。
人真的很奇怪,这样的景致在燕市晴朗的日子里,一定出现过无数次,但罗纬芝似乎是第一次看到。她在修剪得很整齐的小道上散步,金心黄杨发出的新叶,如同翡翠和黄金镶嵌而成的工艺品,洁净地反射着朝霞的光线,柔润滑腻。罗纬芝撕下来小小的一片,含在嘴里,有清凉的苦味在舌尖滚动。花朵似乎也是刚刚醒来,还没来得及吃早饭,没有使出力气盛开。
她看到远处有一个蹒跚的身影,好像是在翻拣垃圾。心想这老头也太大意了,这是什么地方,哪怕垃圾筒里藏着银锭,也不值得来冒险。看起来戒备森严,但一个捡破烂的都能随便出入,C级区域也是徒有虚名。
不过又一想,这么多人密集生活在这里,每天制造的垃圾一定很可观,总要有人拾掇啊。记得白天走动的时候,并没有看到清洁人员,估计都是半夜时分出来打扫。
走得近来,她才看出这个穿着松松垮垮灰色毛外套的老翁,是袁再春。
袁再春一旦剥下了那件白得耀眼的医生工作服,马上被打回成一个普通的市井老人,眼袋松弛,身体佝偻。只有他的目光,依然保持着鹰隼般的犀利。
“袁总好。”罗纬芝打招呼。
“你起得很早。这很好。我喜欢起得早的人。”袁再春说。
“您没穿白大衣,我险些认不出您来。”罗纬芝说。
袁再春说:“那是我的盔甲,相当于我的第二层皮。要不是你起得早,这里一般人看不到我穿便服的样子。”
罗纬芝套近乎说:“我以前也穿过白色的工作服。”
袁再春说:“对不起,我有你们的简历,没时间看。你是售食品还是理发店、美容院的?要不就是卖牛羊肉的?所有这些人都爱穿白色工作服。”
罗纬芝不计较这其中的贬义,说:“我以前也学过一段医学。我一直想问——您为什么要在各种会议上都穿白色工作服?挺不寻常。”
袁再春说:“这很简单,就是给大家一个信号,我们现在很危急。你看,地震核泄露的时候,一些国家的政府要员都穿劳动布工作服。开某些国际会议的时候,为了强调大家的共同利益,与会各国的领导人都穿该国的民族服装。同理,我穿医生的白色工作服。”
罗纬芝说:“那为什么不号召指挥部都照此办理?”
袁再春说:“不可。那种图片登出去,医院的会诊,太肃杀。我的工作服是特制的,有很多件换着穿,以保持洁白如雪。”
罗纬芝道:“这就是说,您是在用您的衣着,传达一个信念?”
袁再春摇头说:“不仅仅是这个。我受命于危难之际,套在白色工作服里面,它就成了我的金缕玉衣。你不是说过吗?我需要寻求一种安全感。”袁再春一向口风极严,几乎从不透露心声,此刻却向一个黄毛丫头推心置腹。在一个曾经把你看透了的人面前,没必要徒劳遮挡。赤裸不设防,也是一种放松。人在这个世界上,至少要有一个能袒露心声的人,哪怕这个人和自己素不相识。这就是旅行途中,我们常常会将埋藏很深的秘密告知萍水相逢的人,连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疫情正如星火燎原,势不可当。他备感压力,但在这座壁垒森严风光秀丽的院子里,找不到任何人可以倾诉。
罗纬芝说:“爱穿白色衣服的人,特别是有很多件白衣的人,通常身体不大好,吃的也很少。”
袁再春的眼珠向左上方旋转,这是在回忆。他像个小孩子一样难得地笑起来说:“我真是吃得不多,身体嘛,还马马虎虎。你好像是个小巫女。”
罗纬芝得意道:“心理学有时候和读心术住楼上楼下。”
第40节:火葬场人满为患,三天后死尸会上街(2)
袁再春甩甩手说:“反正是从那儿以后,我再也不双臂交叉木乃伊了。”
罗纬芝说:“可是您的安全感并没有增强,只是人为地取消了一种外在的表达形式。”
袁再春不想就这个话题再议论,掉转话锋:“你看完于增风的遗言了吗?”
罗纬芝有点不好意思,说:“还没有。”
袁再春并不意外,说:“没看就不要看了。也许会引起你不必要的好奇。”
罗纬芝吃惊:“您看过了?”
袁再春说:“我看过。于增风给花冠病毒命了名,这是他最重要的贡献。对于花冠病毒的传播途径,他也作出了准确的判断。我们采取了一系列有效措施,封锁相关区域。于增风曾是我最好的学生,顽皮,鬼点子多。”
罗纬芝说:“您说得很对。我已经生出了好奇心。我觉得于增风在殉职前,似乎还有一份资料留在外边。”
袁再春说:“你不是说没有看吗?怎么做出的这个判断?”
罗纬芝说:“直觉。我因为胆小,不敢看。总想选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在太阳底下阅读,又忍不住好奇心,先把最后一张纸看了。我在结尾处看到他做了一个暗示。应该还有一份资料。只是不知这份资料在哪里?”
袁再春停顿了半晌,说:“你是个聪明的姑娘。你判断得不错,于增风的确还有遗言在某人手里。”
罗纬芝急切地说:“那人在哪儿?我很想看到。”
袁再春看看手表,岔开话题说:“时间不早了。咱们回去准备开例会吧。”
全副武装的院长们一一莅临。死亡数字在突飞猛进,24小时内的死亡数字已经突破二百,入院病人已经过数千。病床不足,医护人员不足,药品不足……只有屋内的冷气开得很足,袁再春头上却汗水涔涔。怎么办?绝望的火焰从这些数字蒸腾而出,炙烤着现场的每一个额头。如果病势控制不住,大面积的扩散势不可当,整个城市将沦为C区。
袁再春的电话响了。按说开会时不能接电话,但他自己例外。他的这部电话,一头连接高层领导,一头接着第一线。
电话很短,袁再春几乎没有回话,只问了一句:“还可以坚持几天?”
室内极为安静,袁再春听完后,说:“请重复一遍。”接着,他打开了自己手提电话的免提扩音键,于是整个会议室的人都听到了对方的陈述:“那要看每天送来多少。照现在的速度,三天,全满。之后,死尸就可能上街。”
袁再春简短回应:“明白。”关闭了电话。
大家本以为会继续刚才的讨论,研究向公众报出死亡多少人为宜。袁再春说:“这件事就按既定方针办。在昨天数字上多加三五个吧。此事暂不再议。现在遇到的是一个新问题,刚才殡仪馆来电话,本市的火化能力已达极限。按照现有速度死下去,每日24小时连轴转开足马力焚烧尸体也来不及,所有的冷冻柜都已满员。当务之急是花冠病毒感染的死亡者的尸体,安放在哪里?这不仅是一个民生问题,而且是一个医学问题。每一例死于花冠病毒死亡的尸体,都是瘟疫之源。无法迅速火化,将面临着瘟疫进一步扩散的极大风险。”
第41节:火葬场人满为患,三天后死尸会上街(3)
罗纬芝觉得咽喉似被人扼住,她把下颌尽力抬高,挺直了脖子,才喘过一口气。做个被每天缩小了的死亡数字蒙骗了的庶民好啊!不必受这样的煎熬,最惨不过一死。像现在这样,死之前要受多少惊吓!
有人说,国内的焚尸炉高强度连续燃烧时,质量不过关,要赶紧进口高效焚尸炉。袁再春说:“已经办了。但需要时日,国外厂家先要安排生产,然后再用集装箱运输过来,加上安装调试,最快周期也要45天。到那时,我们的尸体将堆积如山。”
有人说,可不可以请求兄弟省市支援?
袁再春说:“这话说起来容易,操作起来困难重重。怎么把冷冻的尸体运送到外省市去呢?什么人什么车运输?送过去安放在哪里?在这个过程中,万一不慎,那简直等于把无以计数的花冠病毒输出给人家。别说人家不答应,就算人家答应了,我们也不能以邻为壑。”
又有人说:“可否让火葬场的工人加班加点,以求提高产量?”
说这话的人吐出“产量”二字后,抱歉地补充:“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儿,意思大家明白。”
袁再春说:“炉子烧完一个尸体后要有冷却的间隔,不能不给炉子休养生息的时间。一旦现有的焚化炉罢工了,局面更加不堪设想。”
没人说话了。对于死人的事儿,医生出身的院长们固然不陌生,但对于人死后的处理方法,也是外行。
罗纬芝实在按捺不住,鼓足了勇气说:“我知道在这样的会议上,我没有发言的资格,不过……我有一个方法,不知可不可以说?”
众人愕然,目光一下子集中到这个年青女子身上,记不起她乃何方神圣。
袁再春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讲。”若没有和罗纬芝的闲聊,他会不留情面地制止罗纬芝发言。不过,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看在罗纬芝对于增风手记的执著上,他批准她发言。
“我们是否有大型冷库?可以暂时把花冠病毒尸体冻结在那里。待死亡人数回落,国外火化设备运抵,火葬数额有余力的时候,再一一火化。”罗纬芝尽量让自己把话说得条理分明。
“大型冷库都是储存食品的,现在改为储存尸体,恐不妥。再者,大型冷库的出入库条件,都无法做到完全隔离。报废一座冷库事小,若是在这个尸体迁移过程中,引起病毒扩散,那就得不偿失了。”物资局反驳。
“那么有没有废弃的冷库?或是位于郊野的独立建筑,可以迅速改建为冷库?这要比修建新的火葬场快捷。”罗纬芝继续完善自己的想法。
袁再春说:“关于死亡数字,是高度保密的。如果我们需要其他部门参与冻藏尸体,这就要请示领导,关系到方方面面。这个问题,大家再想一想,我们还有三天时间。下一个议题是特效药。经过这些天临床实践,各医院是否有新头绪?”他的语气透出焦灼。这个问题经常讨论,每次都无功而返。
传染病院院长避开锋芒说:“我们人满为患,再也没能力接受新的患者了。是不是先讨论一下如何收治新病人?刚才说的是死的如何处理,当务之急是活的如何收治。”
第42节:火葬场人满为患,三天后死尸会上街(4)
袁再春冷冷地说:“没有特效药,几乎所有现在活着的病人,最后都会变成死人。讨论特效药,就是讨论收治。不然的话,我们手里没药,开的就不是病院,而是等死的临终关怀安养院。收进来有什么用呢?不过是让病人换一个地方死罢了。”
袁再春的口气很生硬,传染病院长倒也不生气。袁总说的是实话,一个医生,手里没有特效药,对于治病来说,就是战场上没有武器,甚至比这还惨。没有枪支弹药,你还可以肉搏。可医生有什么法子呢?赤手空拳地和花冠病毒患者密切接触,不单救不了他,反倒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了。
“中医怎么样?”看看久久没有人应答,袁再春只好点名。
中医院院长低头说:“我们已经一味味药试用,没有效果。把祖先们所有治疗瘟疫的验方单方都拿来试,也没有明显效果。花冠病毒的确是完全崭新的病毒,在中医典籍里查不到有关记载。一些感染了病毒而最终没有死亡的病人,似乎是一种不可知的力量在鼓舞着他们。依现有记录来看,和我们应用的药品几乎没有关联。当然了,对于任何疾病来说,扶正祛邪的大方针总是没错的。但平心而论,它们不可以被称作特效药。”说完,他的头低得更甚,好像代祖宗难为情。
袁再春长叹一声。虽然毫无进展的情况在他的意料之中,但被院长们讲出来,还是令人懊丧。他把目光又投向新药研究所。
研究所所长很不情愿地说:“我们拿到了花冠病毒的毒株,但很难解释它为什么在临床上有那么大的杀伤力。我们正在分类和繁衍毒株,只有毒株稳定生长了,我们才能使用各种已知和新研发的药物。这其后还有动物实验、临床实验等过程,最少也需要半年以上的时间。为了保险起见,我们申请获得更多的花冠病毒毒株。虽说远水解不了近渴,但我们将一刻不松懈地全力以赴。不过指望我们很快拿出特效药,不符合客观事物的发展规律。”
袁再春何尝不知道这一套规则,但他仍然悻悻地说:“等你们研究出结果,只怕有十座冷库冻尸体也不够了。”
有人提出是否可以用花冠病毒恢复者的血液,提取抗体和抗病毒血清,这样对于治疗无疑是有帮助的。
袁再春冷笑道:“试问我们现在有几个病人,可以确保是在恢复期呢?他们的身体极端虚弱,又可以抽得出多少抗毒血清呢?用来做研究自然是可以的,但大规模地用来治病,杯水车薪!”
空气凝固,又一次陷入了僵局。有人嗫嚅着说:“我们不是把病毒毒株提供给联合国世界卫生组织了吗?那边消息如何?”
袁再春说:“世卫那边在加紧研制。而且彼此都很清楚,一旦研制出眉目,立即用于临床,并且是免费的。只是,现在还没有成功的信息。”
散会后,罗纬芝一个人回到房间。她不需要等待阳光了,必须尽快阅读于增风留下的资料。这位无与伦比的医生,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一定曾万分努力地思考着如何战胜瘟疫。那么他留下的东西,一定和战胜瘟疫息息相关。
打开牛皮纸袋。罗纬芝正襟危坐,开始阅读。罗纬芝时常偏偏头,让泪水滴到地上,以防打湿了这些珍贵的文件。这是战斗在第一线的医生最后的文字,将来应该保存在博物馆里,纪念人类和花冠病毒的殊死搏斗。
可是,我们一定能有将来吗?
第43节:史前病毒掀开羽绒被,重出江湖(1)
Chapter5
史前病毒掀开羽绒被,重出江湖特别危险,杀手藏在无瑕冰川内一具孩子的尸体。
我如同秃鹫一般嗜好尸体。尸体对别人来说是恐惧和肮脏,对我来说,是盛宴和一页页翻开的教科书。
我向他鞠躬。深深。也许该用“它”,宝盖它,因为生命已然丢失。但我还是一贯用“他”或“她”,在我眼里,它是活的。他会向我述说他曾经遭受的苦难,他会控诉哪些治疗是必需和有效的,哪些只是敷衍和谋财。我知道在生命离开的最后一瞬,杀手的致命一击,落在哪个脏器之上。我知道祸源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了。
这具宝盖它,是个小他。只有,十岁。
平常是有助手的,但这一次,无。没有人愿意深入这种令人恐惧的瘟疫深处,如同进入布满怪兽的幽洞。包围着我的是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消毒水气味的解剖间,我不责怪他们,连我自己也战战兢兢。我孤独地和死于这种怪异疾病的尸体在一起,和一个小小的他,相依为命。
我做了力所能及的防护,像一个进入核辐射区的防化兵。这使我的手指不能像平日那样灵活,当我俯下身体的时候,沉重的围裙摩擦着尸解台的边缘,沾满了血迹。
关于小他的解剖病理报告,我已经书写了医学文件。我不再复述那些充满医学意味的文字。
我曾多次在电子显微镜下观察这个置人于死地的病毒。它竟是光彩夺目的漂亮,犹如一顶宝石镶嵌的花冠。我把它命名为“花冠病毒”,自鸣得意。我不知道这是否能成为它的最终命名,起码这个算是它的乳名。
这几天,我查遍了所有的已知病毒毒谱,没有这个病毒的丝毫信息。狂喜,一个从未被发现的新型病毒,被我寻找并固定下来。你可以把它比拟成一个诡异的间谍,也可以把它想象成崭新的物种。总之,无论这个险恶的病毒给病人造成了多么大的痛苦,科学家的快乐仍是由衷而猛烈的。请不要用世俗的标准来衡量我。
现在,我要找到它是从哪里来的。
在北极的格陵兰岛上,研究冰层物质的科学家们曾从冰川中钻取出了一根冰芯。在对其进行研究的过程中,一种不明微生物突然出现在显微镜下。我能够想象他们当时的骇然,一如我此时的震惊。
科学家最后认定,在冰芯里面发现了已经存活了近14万年的病毒毒株,猜测这类微生物会在适合其生存的冰中蛰伏,等待时机以东山再起。不难想象,这14万年它们是如何度过的。它们开始自我储存,进入类乎冬眠的状态。冰芯的环境对它们相当有利,病毒耐心地等待复苏,希望在某一个清晨,遭遇人类、水生物或其他生物的造访。冰川对绝大多数生物来说,乃死亡禁地。但它是人类已经发现的最好的保存微生物的母体。病毒虽凶恶,也有不堪一击的时刻。比如热、水、酶、化学药剂以及紫外线等,都可置病毒于死地。冰川的寒冷减少了热量对它们的毒杀,冰层里几乎没有流动的水存在,极大地杜绝了化学物质对生物分子的腐蚀。紫外线虽然能够穿过冰层,但那只是表面现象。若冰层达到几米厚时,光能迅速衰减,力量便消失殆尽。冰雪如同羽绒被子,覆盖着这些古老的病毒,让它们在这个安全的黑暗宫殿中,安睡万年,全须全尾延年益寿。科学家已经从万年前的冰层中分离出了活细菌,这一纪录还在不断刷新中,现在已经飙升到在2万年前的永久冻层带中,也分离出了活细菌。在极端冰冷的世界里,存在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微生物。
第44节:史前病毒掀开羽绒被,重出江湖(2)
“病毒”一词源于拉丁文,原指一种动物来源的毒素。病毒能增殖、遗传和演化,因而具有生命最基本的特征,远古病毒再次进入宿主的途径,我设想是这样的——首先是冰川融化,然后随着冰川融水,它们重新回到阳光下,遇到对其缺乏免疫能力的宿主,便会急速扩大种群。并以此侵袭为据点,向整个人类世界传播。它们所具备的毒性无人知晓,大规模爆发后,造成的危害难以估量。
全世界约有16万处冰川正在快速消融。欧洲阿尔卑斯山的冰川面积比19世纪中叶缩小了1/3,体积减少了一半。非洲最高山乞力马扎罗山的冰川萎缩了85%。据测算,0年至年,北冰洋海冰可能消失。
不要以为北极远在天边,阿尔卑斯山也遥不可及。在我国的青藏高原冰川,同样也有病毒样颗粒存在,随着气候变暖,随时有被释放的可能。青藏高原冰川正以年均平方公里的速度缩小,预期到年左右,有1/3左右的冰川会消失。近30年来,中国三江源冰川退缩的速度是过去年的10倍。长江源头冰川年均退缩75米。黄河源区的冰川退缩比例最大达到77%。半个世纪以来,青藏高原年平均气温以每10年0.37℃的速度升高。21世纪初,中国冰川总量减少了1/4。悲剧并不到此止步,到年还要减少1/4。到0年,青藏高原海洋性冰川面积将减少43%;年时,这个数字将达到减少75%。
冰川化了,冰雪融了,冰水横流,病毒探出脑袋,开始新的旅程。哈!吓人吧!
病毒比人类要古老得多,它们是我们的祖先。人们找到了距今万年前的鸟类化石,从中就看到了传染病的证据。所以,传染病是非常古老的,对这样历史悠久的生物,不管你们如何想,反正我要致以深深的尊崇与敬意。
病毒要活下去,就要不断繁衍,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糟糕的是有一些病毒一定要在活的生物体内复制自己,这种复制过程对人类乃是致命的。我设想:地球或许曾经多次体验过这种病毒的肆意释放,引起毁灭性的流行病,所有的智慧生物都会被病毒所灭,就像恐龙的完结一样。人类无法抗击这些已经在表土消亡了亿万年的史前病毒的复出,人类的抵抗力对此种病毒非常脆弱,甚至是零。
设想一下,若有致命的微生物从冰川融化中解冻出来,进入当地环境,会发生什么?
前车之鉴。
黑死病最初出现于年中亚的一个小城中,年左右向南传到印度,随后沿古代商道传到俄罗斯东部。从年到年,它把欧洲变成了辉煌的墓穴,断送了当时欧洲三分之一的人口,总计约2万人。
当然了,如果一次摄入一两个病毒,对免疫系统完善的人来说或许问题不大。人体内的白细胞和防疫体系,可以将其消灭。但是如果病毒的侵入量很大,人类个体的免疫系统不完善,就像没有守卫国境线的边防军,敌人就会长驱直入,攻城略地,直到占领所有的领土。
第45节:史前病毒掀开羽绒被,重出江湖(3)
我现在还无从知晓面前这具死于病毒感染的他的具体情况。
地球温室效应导致南极冰川融化,以前人们担心的仅仅是海平面会上升,淹没许多陆地。但美国海洋和气候学家的研究表明:根本不需要等到海平面上升淹没城市,冰川融化释放出的恐怖病毒就会先声夺人,夺去数百万人的生命。
青藏高原特别危险。
多少万年以前,地球上温暖的季风,将热带和温带海水送往地球最高远的山脉,这就是巍峨的喜马拉雅山。无数矿物质、浮游生物及各种动物尸体的尘埃,随季风和降雨、降雪来到这块世界上最高耸的土地。它们被深深冻结在洁白无瑕的冰川里,杀手沉睡。注意,沉睡并不是死亡。在数十万年之后,杀手仍然保持着生龙活虎的生命力。
花冠病毒就是其中的佼佼者,现已大举入侵了我们的生活。
现在,它已经进入了我的身体。
我对此充满了困惑。“才见岭头云似盖,已惊岩下雪如尘。”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句古诗涌入脑海。谁写的?它们和我现在的状态似乎没有任何关系,但既然出现了,就把它留在纸上吧。
我的理智并不恐慌。当我面对着小他举起解剖刀的时候,我已经想到了可能有这一天。无论我做了怎样周到的防护,面对一种崭新的侵袭,我的身体全面沦陷。
雪花覆盖。大朵大朵的雪花不徐不疾,稀稀疏疏地东一点西一点,毫无章法,却占据了整个天空,雪花有眼睛,中心黑暗。幽墨眼瞳深如夜海。雪如白菊,翩然而下。天堂正召开盛大的追悼会,所有的嘉宾都摘下胸前的花。
水声在冰下呜咽。那是我的免疫系统吗?
寒冷是发热的请柬。高烧是死亡的前奏。我的免疫系统开动起来,进行无望的挣扎。我在小他那里看到了殊死战场的废墟。每一个战役都是白色的退却逃跑,一败涂地。我的朋友们穿着特制的防护服赶来救我,铠甲似的外套让他们万分笨拙,眼白网满红色丝络。他们很想对我说谎,说我还有救,说他们会尽力。我相信这后半句话,但我不相信前半句。我决定放弃,放弃在此时是无畏的安然。我不愿用最后的力量装出相信他们,鼓励他们继续用我最宝贵的时间和力量,在谎言中周旋。
到别人那里去。我说。
你是最重要的。他们说。他们分为三班巡视病房,但口气都是一样的。我相信,他们在会诊的时候已经统一了认识,确认了我在一天天烂下去。
有人以为这是一个痛苦的过程,其实不然。肌体为什么会预报痛苦呢?是因为它想挽救你,它向你发出警报,希望引起你的高度注意,希望你能采取及时的措施,希望你能垂死挣扎一下,或许就有了生还的希望。如果肌体已经确认抵抗是毫无希望的,拖延是没有任何价值的,它就会聪明知趣地放下武器,偃旗息鼓。它温和地默默忍受,不再向你发布令人难以忍受的疼痛和锥心刺骨的求救信号,而是让你满足和安然,尽可能祥和地度过最后的时光。
第46节:史前病毒掀开羽绒被,重出江湖(4)
我现在就处于这样的状态中。肌肉和关节是如此的不睦,气管和咽喉干脆就成了死敌。发烧更是席卷一切的霸主,人体就像被攻克的城堡,已毫无招架之力。但我没有痛苦,尽管我清楚地知道我的内脏正在一块块地腐烂,我的气道慢慢被血腥的黏液充满。我几乎不能说话了,只能发出模糊的“呜呜”声,和同行们的交流彻底中断。
一种非常陌生的高毒素病毒。我确信肌体对此毫无抵抗力,我平素身体健康,但它们如入无人之境。我能给后世留下的唯一纪念物,是我对它们的感受和判断。
我上面所留下来的资料,包含着我的猜想。我没有时间去证实它们了,我半途而废了,我很无奈。不过,我并不痛苦,只是遗憾。一个将军死在战场上,他会痛苦吗?不会,我也不会。我喜欢病毒,即使它们此刻要夺去我的生命。就像一个壮士被锋利的宝剑所毁,他在头颅离断的那一刻,也还是要赞叹宝剑的锋芒。
我已经越来越无力。征服花冠病毒,只有一个方法,就是获取它的毒株,然后在实验室条件下,让它一代代地减毒,最后只保留它的抗原性,让毒性对人体的危害变得微弱。制造出针对花冠病毒的疫苗,这是唯一的方法……
无与伦比的疲倦……我就要永远地睡去了。即使在再也不醒来的梦中,我也等待着你们征服花冠病毒的喜讯……家祭无忘告乃翁……那个东西,你不要打开。不到万不得已……唔……还是不要打开……你会后悔的……
第47节:一个盒子里,需要塞进三双鞋
Chapter6
一个盒子里,需要塞进三双鞋一具死于花冠病毒的尸体,会感染个人看完于增风的绝笔,罗纬芝万千心事,很想找人聊聊。找谁呢?虽然知道袁再春的住处,但她不敢打扰。唯一能够单独碰到袁再春的时刻,只有晨起散步时分。特地定了闹铃,罗纬芝第二天早早爬起,埋伏在曾经遇到袁再春的小径旁,以期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偶然相逢。她的袜子被晨露打湿,冷冷地粘在脚背上。蜘蛛们不辞劳苦地上夜班,织就了产品,在小径上方横着拉起蛛丝,好像它们是草木的警察。罗纬芝走过去,发顶沾染了黏腻而纷扰的细丝,掸也掸不掉。
多么希望能在前方拐弯处,看到披着瓦灰色旧毛衣的老人,因为罗纬芝有一肚子的话想同他说。
等啊等,终是不见。袁再春没有出来散步。罗纬芝突然惊恐地想到:总指挥会不会病了?这里是C区,理论上每个人都有感染花冠病毒的可能。总指挥常常深入第一线,和院长们促膝谈话,他感染的概率是所有人里最高的……
好在上午的例会上,罗纬芝看到了身穿白衣、精神矍铄的袁再春。总指挥并没有生病,那时是在向最高领导层电话汇报疫情。
联席会议上的实际数字,令人胆寒。死于花冠病毒的感染者,较之昨天又上升了50%。人们现在对于死亡数字已呈麻木状态,报给公众的数字也成了心理游戏。最要命的是这些死去的人安置在哪里?医院的太平间,都已人满为患。冷冻尸体的铁抽屉,平常都是单人间,现在成了集体宿舍。尸身叠加入内,好似一个鞋盒子里挤进三双鞋,交叉摆放。逢到个子高大者,就有可能尸头和尸脚露在铁屉之外,关不上合不拢。为了防止尸体过多导致尸库温度上升解冻,太平间将制冷设备开到最大限度,里面冷得恍若两极。如有长发女尸,发丝垂地,每根头发上都挂满了冰霜,又粗又长,直挺挺戳向地面,恰似诡异树挂。火化炉不堪重负,又损毁一台,正在抢修。到底能不能修好,尚是未知数。国外进口火化设备依然遥遥无期,也不排除他们存心怠工,看这边的笑话。无法进出太平间铁屉的尸体,医院只得先找个僻静所在,摞满了城墙砖一般的大冰块,就地冻藏。天气渐暖,尸体原本被花冠病毒感染,已呈腐败溃烂之态,现在到处溢脓,破碎分解。再说人死了,病毒并没有停止繁衍,它们在尸身中四处游走,越发汹涌澎湃地产生毒素。融化的冰水和死尸的分解物,饱含脓汁遍地横流。存尸房间门口都像抗洪似的堆满了沙袋,以防尸液涌流。这是最后的防线,尸液一旦渗出屋外,后果不堪设想。
整个会议室仿佛被从屋顶往下倒灌了铅,人人抬不起头。
“还是讨论活人的问题吧。抓紧医疗,治好病人,才能减少死人。”一位院长实在忍受不了这个气氛,老话重提,企图掉转方向。
“活人的事儿,我们每天都在讨论。活人和死人,相辅相成。如果死人得不到妥善处理,尸横遍野,花冠病毒到处泛滥,无论怎样殚精竭虑地救治,都是沙上建塔。就算我们最乐观的估计,一具尸体感染个人,具尸体也可以感染10万个人!大家不要觉得我数学不精,算错了。这不是简单的加法,而是会以几何倍数动态增长。如果我们无法妥善地处理死者,我们就没有办法善待生者。说老实话,我们对于已经发病的花冠病毒感染者,基本上是尽人事听天命。侥幸渡过危险期的人,主要是靠自己的综合实力,最主要是抵抗力。要知道,亡灵盼土,祈求速葬。这既是对死者负责,更是对生者负责。”袁再春说。
屋子里的气氛更压抑了。过了不知多久,有人说:“‘文革’时期遗留的人防工事,是否可以利用?”
有人反驳:“那种地方,设备阙如,如何制冷?年久失修,万一从哪个缝隙泄漏了,怎么办?”
袁再春启发道:“大家集思广益。中央说了,为了遏制瘟疫流行,燕市有什么需求,尽管提出来,全国来相助。”
有人小声嘟囔:“就算外省愿意帮助燕市火化瘟疫尸体,也不能拉着死人全国跑啊。”
有人说:“我有一个法子,不知当讲不当讲?”
袁再春说:“讲。”
那人说:“在荒郊僻野处,用挖掘机挖出巨大坑穴,然后将瘟疫尸体全部投入,浇上汽油,彻底焚烧后掩埋。这样,就是有再多的尸体,咱们也能应对了。缺点呢,就是各家亲人领不到骨灰。”
刚听到这个方案,众人都觉得过于残忍,不合人伦。后来定神想了想,死人已了无知觉,在焚尸炉里炼烧还是在旷野中化灰,并无本质上的区别。万般无奈之中,这也是个兜底的法子。
袁再春说:“不可。如果这样操作,家属领不到骨灰不算,据我掌握的资料,花冠病毒生命力非常强盛。若坑内温度达不到足够高,焚烧不完全不透彻,再加上受热不均衡,留有死角,那么残存的病毒颗粒依旧具有极强的传染性,也许会污染土壤和水源。我们不但要对自己负责,还要对子孙万代负责。万人坑式的葬埋法,不仅在道义上不能接受,而且在科学层面上,也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会遗患无穷。”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会议室是带卫生间的,有人开始上厕所,于是形成传染,几乎所有的人都感到膀胱充盈,轮流上厕所,一时间哗哗流水声不断,好像附近有一道山泉。
罗纬芝在川流不息的水声中终于忍不住了,插言道:“按理我还是没资格说话,不过,我知道一个地方,稍加改造,即可成为储藏尸体的冷库。估计上万具尸体都可以妥帖安置。”
第48节:雕花楼梯出自意大利顶级大师之手(1)
袁再春说:“说。”
Chapter7雕花楼梯出自意大利顶级大师之手这里不能再藏葡萄酒了,永远永远推开沉重的酒窖橡木大门,映入眼帘的是古旧红砖墙,慵懒精致的吊灯,雕花的铁门,一派奢靡贵族风气。进得门来,才发现这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山洞,沁骨的阴凉统辖此地。身穿礼服的酒庄工作人员簇拥过来,向前来视察的副市长谢耕农介绍说,红酒最宜储存在阴暗、凉爽,11℃至15℃温度下。恒温恒湿,避光安静无异味。此窖即是以山为体,凿山而建。山窖合一,四季生凉,为中国最好的葡萄酒窖之一。
秃顶的谢耕农心不在焉地点头道:“好。很好。哪一位是你们这里的主要负责人?”
酒窖副经理说:“市长,您来得匆忙,总经理刚好不在,我是副职。”
谢耕农和气地说:“那就请别的同志们都回去吧,你,加上一名工程师,两个人就行了。”
酒窖副经理受宠若惊,说:“谢谢市长信任。不过,我对品酒不是很在行,是不是让品酒师也留下?”
副市长说:“不必了。今天不喝酒。”
无干人等散去。随着洞子的幽深,灯光渐渐暗下来,一行人似乎走进了欧洲悠长历史中的古老酒庄。
副经理边走边介绍道:“我们这个酒窖,是利用有上亿年龄的石灰熔岩山洞修造的,质地属于最上品。贮酒所用的橡木桶,采用具有百年树龄的法国、美国橡树,都是挑选最好的料质,精心烤制而成。按照国际标准存放红酒,可以灌装万瓶。”
谢耕农谦逊地问:“我对酒窖没有研究。不知道这么大地方,要是放人,能放多少?”
“放人?”酒窖副经理下意识地重复,“放什么人呢?”
谢耕农说:“就是普通人。比如你,比如我。”
副经理还是不很明白,问:“如何放呢?是住人吗?”
谢耕农想了想说:“也可以说是住人。住得挤一点,能住多少人呢?”
副经理心想,这位副市长估计是搞房地产安居工程的,一门心思想着经济适用房呢。他掩藏住心中的窃笑,煞有介事地思索了一下,胡乱算了算,说:“按照每安放瓶酒的空间,能折合成一个人住的地方,我觉得满打满算容纳一万人没有问题。但这并没有计算卫生间、厨房的位置。如果加上这些设施,住的人就要少一些了。”
谢耕农严肃地说:“他们不需要卫生间和厨房。”话到这里,谢耕农突然想起来,问:“你说的这一万人是站着吧?”
酒窖副经理说:“那是。如果把这里当成防空洞、防原子、防化学武器的地方……”
谢耕农和蔼地说:“请试想一下,如果他们躺着呢?”
“躺着?”副经理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他从没思考过这个问题,顿了半晌,尝试着回答:“那可能藏匿的人要少一些,估计最多能容纳0人。躺着比站着要多占地方。”
副市长驳斥道:“不对。你那是按着不重复计算的标准。实际情况不是这样的。”谢耕农说着,抬头看了看山洞。穹隆很高,最低处也有十几米。
第49节:雕花楼梯出自意大利顶级大师之手(2)
这时一干人等走到了旋转向下的楼梯处,下面另有一番天地。楼梯是纯木质雕花的,在柔和的灯光下,木雕上丰美的葡萄珠和盘绕纠缠的蔓藤,反射着点点柔美的光芒。“这些完全是进口的。”酒窖副经理走在楼梯前面,回过头来不无骄傲地说。
“从哪国进口的?”谢耕农随口问。
“您说的是酒还是楼梯?”酒窖副经理问。
“楼梯也是进口的?”副市长意外。
“是的,楼梯出自意大利顶级木雕大师之手,整整五个人,花了两年时间,木材是来自美国加州的红木,它是没有任何气味的木头。雕刻完成之后,分部件海运,再转到燕市,重新组装起来的。您看,多么古朴!多么严丝合缝!多么……这样的工艺,即使在老欧洲,现在也很难找得到。”酒窖副经理带着自豪,赞不绝口。
谢耕农偏头看了看,说:“既然是组装上去的,能拆下来吗?”
酒窖副经理答:“装就整整费工三个月。若要完整地拆下来,大概需要加倍的时间。可能还会有损坏。”
谢耕农拍打着栏杆说:“可惜啦。”
底层酒窖,数百只造价昂贵的老橡木桶倚墙而立。橡木桶组成的甬道,向遥远的尽头延伸,跳动的光影投射到斑驳的岩壁上。副总说:“我们这个酒窖只有一个缺点。”
谢耕农立刻警觉起来,追问:“什么缺点?”
副经理说:“没有天使的份额。”
谢耕农眯缝起眼睛说:“你的意思是指,你们酒窖虽然硬件一流,但是时间尚短,所以墙壁上并没有斑驳的痕迹,酒的分量也没有显著减少,对吧?请放心,对我来说,这不是缺点。”
副经理知道自己碰上了行家里手,连连说:“会有。天使的份额会有的。我们会成为百年老窖。”
巡视完,开始往回走,副经理躬着身体,脊梁显出一个谦卑的弧度。
他已然悄悄地排除万难,将家人送到了海南,那里此刻是中国大陆距离燕市最远的地方。好酒是高级饭店的必备之物,它们是充满醇厚香氛的纽带。在海南找到暂时的避难点,几瓶身世不凡的红酒就能搞掂。副经理从自己的经验中明白,要想存酒,温度和湿度那可是要命的东西,一定要保持恰当和稳定。这两条要是出了问题,酒就会被谋杀。同理,海南和燕市在温度和湿度上大相径庭,那么,能在燕市肆意流布的病毒,在海南很可能就一败涂地。
家人一走,后顾之忧彻底消失,副经理决定和他心爱的红酒患难与共。每天巡视酒窖,如同老农在谷仓捻着谷粒,心满意足,气定神闲。这里远离市区,空气新鲜,人烟稀少,还能抽空品尝红酒,真乃病毒汪洋大海中的一只画舫,其中的快意,常人难以想象。
副经理说:“您不尝尝最好的拉斐吗?”
副市长未置可否。
只要一涉及葡萄酒,副经理就开始喋喋不休:“品尝葡萄酒,也像国学大师王国维所说,要经历三个阶段。品尝葡萄酒是有韵律和节奏的。第一个阶段是——昨夜西风凋碧树……你能体察得到葡萄酒带来的感官享受。气泡破裂之后,带给你甜香或是苦涩。橡木桶是需要年轻的,它像情人一样改变了葡萄酒,给酒浆披上了斑斓外衣。葡萄酒有12种香气,比如椰子和丁香花,比如烤面包和苦杏仁,比如烟熏和甘草……
第50节:雕花楼梯出自意大利顶级大师之手(3)
谢耕农皱着眉说:“我现在已经到了‘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境界。很好。这里以后会有第13种气味。请立刻封闭所有的出风口,让酒窖内的任何气体不得散布在外。铺设新的强力制冷管道,在72小时内完成。然后持续制冷,让酒窖温度保持在-18℃以下,正负相差不得超过1℃。工程师,这个在技术上有困难吗?”
工程师听得莫名其妙,看点将到自己头上,嗫嚅着说:“技术上是可以操作的。需要设备和安装人员……还有时间。”
“别的都有,但没有时间。越快越好。”谢耕农铁青着脸说。
“这样的温度,所有的葡萄酒都会冻得炸裂啊……”酒窖副经理大惊失色。
谢耕农说:“对不起,我忘了这些葡萄酒。把它们全部清理出去,在附近山谷掩埋,任何人不得私自处理。所折合的损失费用,统计后直接报给我。此地现被紧急征用。”
酒窖副经理几近崩溃。失声道:“为什么?这些都是价值连城的佳酿啊!再说,哪里有这么多的人手来干活呢?”
谢耕农说:“这你不用担心,我会派人来进行工作。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这里被征用了,马上就要安排进驻人群。还忘了告诉你,非常抱歉,你从现在开始,不能回家了。隔离到花冠病毒疫情结束。”
酒窖副经理如同五雷轰顶:“为什么?”
谢耕农说:“你很快就会知道这是为什么了。你不要把我刚才说的话告诉任何人。你告诉了别人,他也回不了家了。从此,这个酒窖不再藏酒了。”
副经理不甘心地说:“以后呢?”
副市长眯缝起眼睛,好像在眺望遥远的将来,摇摇头说:“以后也不行。”
副经理固执地说:“咱们战胜花冠病毒后,是不是要庆祝啊?要知道,这是数一数二的酒窖啊!”
副市长谢耕农一字一顿地说:“这里永远不能再藏酒了。”
副经理绝望地挣扎:“陈年的葡萄酒是有灵魂的,它们喜欢清冷安静,不喜欢被打扰。”
谢耕农平静地回答:“这里将不缺灵魂。”
第51节:病毒用一万年的时间把恐龙杀死(1)
Chapter8
病毒用一万年的时间把恐龙杀死我们只有等待今夏炙热的阳光于增风那份文件中的最后一句话:“不要打开……你会后悔的……”
什么意思?
罗纬芝总觉得这个袋子里应该还有什么东西才对,她把牛皮纸封口打开,像过去穷人抖面袋子寻求糊口的最后一小撮粮食一样,拍了又拍,晃了又晃……结果徒费心机,什么也没有,只落下一些碎纸屑。
于增风到底留下了什么东西,既期望别人打开,又阻止别人打开呢?
谁知道这东西的下落?它藏在哪里?
无解。每天待在C区,出也出不去,总是开会,这就是采访的整个内容吗?如果瘟疫一天不除,他们就要无数次地开会?罗纬芝无奈。
吃过晚饭,又是惯常的和家中通话时间。罗纬芝向母亲报平安,连晚上吃的菜谱都鹦鹉学舌一番,老人这才放下心来。临结束电话的时候,老母亲突然说:“芝儿,你有个叫李元的朋友?”
罗纬芝睖睁了一下,她不知道李元算不算是她的朋友,也不知李元是如何向母亲介绍他自己的,含糊应道:“啊,是。”
母亲说:“他挺关心你的,也知道你到前线去了。你不是说没有人知道吗?看来和这个人关系不错。电话里听声音,还是挺好的。”
罗纬芝哭笑不得。家有大龄姑娘未嫁,家长变得神经兮兮,把所有打来电话的异性,都当成了潜在的发展对象,即使在这举国皆惊的时刻。罗纬芝说:“报上登了我的名字,他就知道了呗。他说什么了?”
母亲说:“也没多说话,就是问候。还说希望你记得吃药。我也不知他说的是什么药。”
“安眠药。妈妈,保重啊,晚安!”罗纬芝放下电话。
不知是有意还是偶然碰上,郝辙也来打电话。他说得很简短,说完后快走几步,赶上了散步的罗纬芝。“你有时在会上突然说话,我都替你捏了一把汗。”郝辙很自然地把手搭在了罗纬芝的肩头。
罗纬芝轻轻甩开。郝辙相貌平平,年轻时生过很严重的痘痘,脸上遗留疮斑。后来做过皮肤磨砂处理,但仍能看出痕迹,脸皮一块块不规则地发亮。身材还不错,人到中年了,保持着青年人的体魄,没有啤酒肚,双腿笔直,走路很有弹性的样子,豹子一样漂亮的身形倒不令人讨厌。不过,这是什么地方,什么时间?生死相搏,如何能勾肩搭背!但不能否认,就在郝辙骨骼坚硬的大手碰撞她肩膀的那一瞬间,一种美妙的感觉激荡全身。她能清楚地感到那男人的手指像弹钢琴似的弹动。
郝辙知趣地收回手,说:“患难时刻,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很容易拉近。”
罗纬芝没来由地想到了李元。是的,他惦记着她,这令人温暖。
因为有事耽搁,罗纬芝到工作食堂吃午饭的时候,自助餐快收尾了。自助餐这种东西,一过了鼎盛时期,格外凄凉。揭开不锈钢餐盘盖子,一个孤零零的鱼头,大睁着像乒乓球一样磁白的眼,阴险地看着你,吓得人赶紧盖上,逃之夭夭。下一个餐盘盖子摸上去有点热乎气,苦海余生满怀期待地揭开一看,煮烂了的苦瓜,黄中带绿地摊在盘底,好像某种排泄物。好不容易找到孑存的馒头笼,几个小馒头衣衫褴褛地蜷缩着。罗纬芝在废墟中捡出馒头,预备充饥。袁再春恰好穿行过来,说:“没饭吃了?”
罗纬芝一摇馒头说:“有。”馒头皮像耷拉下来的小白旗。
袁再春很有风度地邀请:“女士可以和我共进午餐吗?”
罗纬芝一吐舌头说:“您是特供吧?不敢叨扰。”
袁再春说:“我也是吃同样的自助餐。只是他们单独留出来了,在里面小餐厅。”
罗纬芝担心:“我要是跟您两个人吃一个人的饭,不够吧?”
袁再春说:“你不是说过,爱穿白衣的人吃得少吗?”
罗纬芝不好意思,说:“我那是瞎说的。心理学里有很多未经证实的说法,仅供参考。”
第52节:病毒用一万年的时间把恐龙杀死(2)
袁再春说:“再没得吃,也不能没有你吃的。下次遇到难题,还等着听你出其不意的发言呢。”说着,他带着罗纬芝快步走到里面素净的单间,内有一张不大的圆桌,果然摆着和外头一样的饭菜,只是盛放的餐具比较精致。
“加一副碗筷。”袁再春吩咐。
袁再春记得罗纬芝几次别出心裁的发言,对她另眼看待。要是别人没饭吃,老头子才不管呢。罗纬芝是真饿了,不客气,风卷残云。袁再春一边喝汤一边说:“小罗,你知道吗,我总想着把你们赶走。”
罗纬芝说:“知道。不过,我们并没有给你添多少麻烦。我们是名正言顺地派来的,您不能说赶就赶,这是军阀作风。”
袁再春难得地笑起来说:“我祖父正是军阀,隔代遗传。我的父亲是个非常温良恭俭让的人,到了我这里,偶尔军阀一下子,也情有可原。”
罗纬芝说:“您真把我们赶出去,这些人都不是省油的灯,会把你的内幕泄露出去。那样,你得不偿失。所以,不妨留着我们在这里和你们一起坚守。”
袁再春说:“是啊,请客容易送客难。”
罗纬芝说:“我们也不是您请来的。”
袁再春说:“听口气,你似乎还不愿意走?”
罗纬芝语带双关说:“生为中国人,死为中国鬼。没地方可去啊。”
因为疫情渐渐危急,很多境外有亲戚的人,都出去投亲靠友。国外把这些人叫做“瘟疫移民”。多个国家宣布对中国航班采取禁运,封锁边境。
大家对死亡数字变得麻木,或者说越来越有抗体了。多几个甚至几十个也不再大惊小怪,例行会议决定慢慢增加死亡数字,不然将来出现太大的统计误差,没法交代。每天的报纸和新闻中,都说抗疫斗争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就要取得决定性的胜利了云云,气可鼓不可泄。多数人尽管内心的怀疑越来越强烈,但嘴上不说。不信又能怎样?唯一可庆幸的是将远郊山峦中的超大洞穴酒窖,神不知鬼不觉地改造成了停尸仓库。医院的病亡者,每天半夜时分被拉运到那里冻藏,虽然已达数千具,但人摞人的,空间还绰绰有余,再死个万八千人,也还容得下。算是逃过燃眉之急。
罗纬芝说:“出去也是担惊受怕,不如在这风暴眼中,死也死个明白。”
袁再春吞着一粒粒米饭说:“我们现在死了,其实并不明白。就像于增风一样。”
罗纬芝说:“我一直想问您,您说知道于医师还有遗物在某人手里,而这个人是谁,您是知道的。那么请问,他是谁?”
袁再春不慌不忙地说:“你这样想知道拿到于医师最后遗物的人,想做什么?”
罗纬芝说:“正如您所说,死个明白。”
袁再春拿起一瓣柑橘说:“你何以知道于医师就明白得更多一点呢?”
罗纬芝说:“于增风是一名非常负责任的医生,自己也得了这个病,并因此而殉职。我相信,他对此病毒朝思暮想,死不瞑目。如果我在家里,靠着听广播看电视来想象和花冠病毒的斗争,一定认为还有很多高明的科学家在夜以继日地研究消灭病毒的方法,认定我们一定还有威力强大的药物,正准备应用。我会相信也许在哪座深山中,还有制伏病毒的秘密武器藏着,马上就要拿出来大展神威……这些想象会支撑着我乐观地活下去。很可惜,我深入了指挥部的核心区域,我才知道,这一切都是幻觉。没有特效药,没有运筹帷幄的科学家,没有深山里的秘密武器,有的只是酒窖改建的尸体库,成千上万的病逝者在那里等待焚化。既然死亡已经不可避免,临死前把事情搞明白点,不做冤鬼,给后人提供希望,这是于增风最后的念头。”
第53节:病毒用一万年的时间把恐龙杀死(3)
袁再春拿起一块烤得有点煳的饼,“咔嚓”咬下一块,说:“不要那么悲观。我们还有最后的希望。”
罗纬芝已经吃完了,用胳膊肘托着腮帮子,翻着白眼说:“我不想听虚张声势的鼓舞人心的话。”
袁再春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妥帖地把饼咽下去,正色道:“这并不是虚张声势的话。春天就要过去,夏天就要到来。”
罗纬芝说:“诗人们常说的是——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您现在改成这样,不知有何深意?”
袁再春说:“没有深意,就是平常的意思。等待。生物都是在春天发芽生长,病毒也可能是这样。当气温进一步上升,也许大自然会伸出手来,拯救人类一把。我们现在只有等待今年夏季的炙热阳光。”
罗纬芝半信半疑说:“如果夏天花冠病毒依旧肆虐,我们还有什么法子呢?”
袁再春说:“我们将等待秋天……很多小说家把人类和病毒的斗争,描写得如暴风骤雨,好像瘟疫一来所有的人都死光光,然后整个城市化为死城,速战速决。这种描写是不确切的。如果那些小说里有什么更深刻的微言大义,我作为科学家,没时间深究。真正的瘟疫流行,如果刹那间人都死绝了,反倒是一件好事。”
罗纬芝喝了一口水说:“等一等啊,人都死绝了,证明这种病毒太猛烈了,怎么还能说是好事呢?”
袁再春说:“病毒并不是完整的生物体,它必须寄居在活人的体细胞内才能生长繁殖。如果它的毒性太猛烈了,一下子就把它赖以生存的宿主,一股脑儿毒死了,它也就绝了自己的后路。活着的人远走高飞,远离尸体就可以活下去。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从根本上讲,正是每天只让一部分人死去但绵延不止的瘟疫,才是最可怕的。”
罗纬芝明白了,花冠病毒是钝刀子杀人,更为阴险。她问:“那我们怎么才能战胜它呢?”
袁再春不理睬这个问题,按照自己的思路往下说:“有的研究者认为恐龙就是得了这类病,其后在大约一万年的时间里,病毒侵袭绵延不愈,最终以这个物种的完全消亡、同归于尽做了结尾。”
罗纬芝胆战心惊,说:“您的意思是,我们很可能成为恐龙第二?”
袁再春望望窗外,天阴沉着好像要下雨,风中有了潮湿的种子。他长叹一声说:“我尽人事,听天命。”
罗纬芝把筷子一放,说:“你这个抗疫总指挥,怎么能一点斗志都没有!”她站起身,索性离开。
袁再春略感意外说:“你这小姑娘,火气还挺大!从来没有人这样对我说过话。”
罗纬芝不服气:“马上大家统统都要死了,还有什么长幼尊卑论资排辈?就像这样每天开个会,统计一下数字,然后造个假账,彼此唉声叹气一番,也就散了。不知道的人以为你们能拿出什么抗疫的锦囊妙计,知道的人才明白不过是听天由命地挨日子罢了!”
袁再春又好气又好笑。自打进了这园子,他就没有一分一秒个人的时间。一日危似一日的瘟疫,层出不穷的险情,让他惨淡经营,筋疲力尽。抗疫胜利遥遥无期,真不知要坚守到何年何月。他的苦处又向谁诉说?这半路杀出的小女子,口齿凌厉,倒说他心里去了。袁再春道:“就算你们采访团真撤离了,我也会安排你留下。”
第54节:病毒用一万年的时间把恐龙杀死(4)
罗纬芝觉得这老头挺有趣,自己冲撞了他,他一点不见怪,反倒邀自己常驻。觉得刚才有点不近情理,毕竟人家是长辈,劳苦功高,忙着往回找补,说:“我很想为抗疫做点实际贡献,心里急,您别介意。世界上都是一物降一物,难道这个花冠病毒就是金刚不坏之体吗?”
袁再春说:“道理大家都懂,全世界的科学家都在找,包括于医师,他临死都在找。”
罗纬芝说:“于医师留下的东西到底在哪里?是不是已经找不到了?”
袁再春也吃完了,站起身说:“那个东西还是找得到。”
两人说着,绕过收拾盘盏的服务人员,走到餐厅门前。天空飘下了浓密的雨丝。预备的公用伞都被人拿走了,餐厅的人忙着去找,要他们等等。两人各拉了一把餐椅坐下,说着话,等待伞到或是雨停。
罗纬芝问:“那东西在哪里?”
袁再春看着连绵不断的雨丝说:“它在我手里。”
罗纬芝也不吃惊,她已经想到了这一点。问道:“里面是什么呢?”
袁再春摇摇头说:“我不知道。那是一个密闭的纸袋,层层封裹。于增风说得很明白,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打开。”
罗纬芝偏着头说:“真的假的?”
袁再春生气:“我有必要骗你吗?”
罗纬芝反驳:“这我吃不准。”
袁再春伤心起来,说:“看来我一世的英名,要毁在这场瘟疫中了。”
罗纬芝觉出不妥,赶紧解释:“我说真的假的,是个口头禅。您千万别在意。我的问题是——现在算不算万不得已?”
袁再春也不再追究,仰天长叹道:“应该算了。光是那些存在葡萄酒窖里的尸体,日夜不停地焚烧,也要烧好几个月。再死下去,如果老天不帮忙,瘟疫会把我们慢慢消灭殆尽。”
罗纬芝说:“那您为什么不把于医师留下的纸袋打开?毕竟他亲自解剖过尸体,也是死于花冠病毒感染的迄今为止职务最高的医生。他的见解对于一筹莫展的我们来说,应该是非常宝贵的。”
袁再春说:“这些我都很明白。但是……”他欲言又止。
“但是什么呢?”罗纬芝想不明白这个霸气十足的抗疫总指挥,何以与平日大不相同,如此婆婆妈妈优柔寡断。
这时伞还没找来,但雨变得小了一点,袁再春说:“走吧,我马上还有一个会议。”
罗纬芝说:“您不要再搪塞了,我想听到您的明确回答。”
两人冒着点点滴滴的春雨往会议室走,袁再春说:“你一定想知道这个答案,我可以告诉你。那就是我害怕。”
于增风医生的最后遗物,被袁再春收藏起来了,这一点,罗纬芝并不意外。原因嘛,她设身处地地想,也找到了貌似成立的理由。比如,袁再春想独享科研成果……比如,袁再春认为时机还不成熟……比如,袁再春希望在某个公开的场合发布这份资料……说一千道一万,她绝没想到袁再春是因为恐惧而秘不示众。
“您怕的是什么?”罗纬芝追问。这时,他们已经走进了会议室。随着这段路途的缩短,袁再春已经褪去了推心置腹谈话的熟悉感,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威风陡然回归。
好在这一次,袁再春并不想回避这个问题。“怕死。”他简洁有力地答。罗纬芝原以为人们可以用一千种、一万种音调说到“怕死”这两个字,但像袁再春这样以大义凛然、铿锵有力的气度说出来,着实罕见。
“怕谁死?您会是胆小鬼?”由于袁再春如此理直气壮,罗纬芝不得不追问。她料定袁再春会反驳说:“我怕百姓死。”
袁再春很清晰地回答:“我怕自己死。”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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